這時候,魏海烽正好拎著一口袋饅頭上來,趙通達見了,對陶愛華說:「你們家海烽多好,做辦公室主任,協調協調機關工作,接接信訪搞搞調研寫寫文章——誰工作沒幹好,給他整個內參——什麼時候咱們換換!基建處不是人待的地兒,長年車水馬龍,尤其是到有重要工程的時候,連軸地轉,忙得暈頭轉向!」
魏海烽趕緊笑著接過去:「能者多勞能者多勞!」
趙通達的話是故意說給魏海烽聽的,魏海烽也聽明白了,趙通達還是為內參的事兒不痛快。但趙通達這話,陶愛華聽著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她並不知道什麼內參,以為趙通達是得便宜賣乖,所以上來就一通搶白:「我們倒也想忙得暈頭轉向了,可惜沒有趙處長這能力,怎麼辦?又不能什麼都不幹,只好搞搞調研寫寫文章做做協調工作了!」
趙通達正色道:「陶護士長客氣了。」
「絕對不是客氣趙處長。」陶愛華不想說不想說還是說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偉偉這孩子能攤上你這樣的父親,真是福氣!」趙通達聞此,臉上僵了一僵。魏海烽也不自在了。這時,陶愛華倒假裝忽然想起什麼,「壞了,我火上還坐著鍋!」轉身進家。
魏海烽和趙通達道了「回見」,也各自進了自己家。門關上了。門外是安靜了,但門裏就熱鬧了。
趙偉低著頭假裝吃面,陶愛華的話他全聽到了。趙通達「砰」的一聲關上門,接著又「砰」的一聲把紙盒子‧在飯桌上,對眼窩裏噙著淚的兒子說:「聽到人家說什麼了嗎?一再跟你說要好好學習好好學習,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不聽,當耳旁風,到頭來還得讓老子出面給你擦屁股!再跟你說最後一次啊趙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你爸這一輩子可就為你求這麼一回人。」
「我不上實驗中學了!」趙偉哭了,十六七歲的大男孩,落淚是金啊。
趙通達看兒子哭,心裏也難過,但他自己正在氣頭上,所以說出的話還是帶著火藥味:「怎麼,說你還說錯了嗎?」
「沒錯!您說得很對,很正確,所以我才說我不上實驗中學。」
「那你想上哪?」
「考哪上哪!免得讓您求人!」說罷,趙偉扔下碗筷進了自己房間,「咣」,關了門。
趙通達氣得說不出話。最近一段時間,他是太不順了。
趙偉沒考好,雖然趙通達無論是在外人面前還是在自己內心裏,都認為是情有可原,孩子媽媽病了,能沒影響嗎?但只要是見了趙偉,就陰個臉,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這幾天,他托了關系,找了人,最後,定下實驗中學,本來這是喜事兒,但趙通達就偏偏把喜事辦成喪事,一回家還是陰著個臉,只要和兒子說話,就沒一句好話。當然,他心裏也確實不痛快,老婆住院,肝癌晚期;一直器重自己的領導,說走就走了;周山川最近對自己越發客客氣氣,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麼藥;更關鍵的是,「副廳」人選的競爭已經白熱化,他聽省組織部的人說,可能過幾天就要來考察幹部,他不怕考察,可是魏海烽這時候冷不丁地從背後「內參」了他一道,不知道這到底是「純屬巧合」還是「有意為之」?要是雅琴還好好的,這事兒還能跟雅琴說說,可現在,一個兒子跟仇人似的,話沒說三句就吵起來,趙通達想,有的時候,人活著是真沒意思啊。他這麼想著,就聽見隔壁一通「乒乒乓乓」,他知道准是魏海烽家也吵起來了。
隔了一天,倆人在院裏碰上,彼此都有點尷尬。魏海烽賠著個笑臉跟趙通達解釋,說陶愛華這個人,說風就是雨!脾氣一上來完全不計後果,說話那就是地毯式轟炸!
趙通達心說,你魏海烽跟我玩這假招子幹什麼?但嘴上卻敷衍道:「沒關系沒關系。小陶的脾氣我還不了解?跟你一樣有口無心。」說到這兒,見魏海烽臉陰了一下,又馬上調整過來,連說,「不不不,不一樣,你是有口無心,你們家小陶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管我是被她誤傷的,還是被什麼人惡意中傷,我都能理解。你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是讓人不能理解的?……沒有!」說完,沖魏海烽笑笑,魏海烽也只好跟著笑笑,這事兒就算過去了。本來魏海烽還想跟趙通達再說兩句,但後來想想,也確實沒什麼可說的了——說什麼?難道再跟趙通達正式地道個歉?說「對不起」容易,難的是你要說出你為什麼「對不起」。再說,陶愛華要是知道魏海烽為自己轟炸了趙通達兩句就跟趙通達道歉,肯定罵得更難聽——我說錯什麼了你就跟他道歉?軟骨頭,虛偽,兩面派。陶愛華頂見不得自己的丈夫哈著別人,尤其哈著宋雅琴的丈夫趙通達。
其實,那天晚上那件事兒,魏海烽知道陶愛華有一半是借題發揮,魏陶中考沒考好,她心裏窩著火,又聽魏陶說趙偉能在二中、五中、實驗中學中隨便選一所,那火就更旺了。
吃飯的時候,陶愛華一邊把碗筷弄得「乒乒乓乓」的,一邊學著趙通達的腔調說:「『基建處不是人待的地兒,長年車水馬龍,尤其是到有重要工程的時候,連軸地轉,忙得暈頭轉向』!整天一副人民公仆的樣子擺給誰看呀,噢,就他勤勤懇懇廉潔奉公——頂見不得這號人了,得便宜賣乖裝孫子充大尾巴狼!」
魏海烽故意頂她:「要說勤勤懇懇廉潔奉公,老趙他還真夠!」
「夠個屁!他要真廉潔,就別讓他兒子上重點中學,考哪上哪!」陶愛華眉毛一挑嘴一撇。年輕的時候,她這潑辣勁帶著一股子小野蠻的味道,讓魏海烽挺癡迷的;但到了現在,那眉毛一挑,挑出一腦門皺紋,那嘴一撇,嘴角就耷拉下來,不僅不好看,簡直可以說醜陋。
魏海烽總覺得在孩子面前不應該說大人的事兒,便看一眼魏陶,魏陶站起來走了,他根本懶得聽,再說他早聽夠了,聽得夠夠的,孩子並不像我們大人想的那麼單純,有的時候大人要費很大力氣還說不明白的事兒,孩子一眼就看明白了。比如魏陶就知道,爸爸對自己說,考哪上哪,普通學校也出好學生,重點學校也出壞學生,關鍵還是在自己,這道理是對的;但爸爸說這道理的意思,就是說,他沒有辦法像趙偉的爸爸那樣,把自己弄到重點中學去。而媽媽之所以在家裏關起門來罵趙偉的爸爸,有一半也是罵給自己爸爸聽。比如魏陶就聽見魏海烽壓低聲音對陶愛華說:「愛華,趙偉上不上重點,怎麼上的重點,你別滿世界嚷嚷去,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聽見了不好。」
陶愛華氣焰上下去了,但嘴還是硬,說:「噢,趙通達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他比咱陶陶低了12分,他能上重點,咱陶陶上不了,你說咱怎麼跟孩子解釋?是說他們家大人搞邪門歪道不正之風,還是說咱們倆沒本事委屈了孩子?」
陶愛華的話一句是一句,句句紮魏海烽的心窩子。本來魏海烽想跟陶愛華說說「副廳」的事兒,但想來想去,還是壓下了。這是他這些年來第二次和趙通達競爭,頭一次爭的是基建處處長,開始他的呼聲很高,甚至連陶愛華的胃口都吊了起來,兩家女人出來進去,打招呼都有些不自然,結果他落敗,不但搞得自己灰頭土臉,連陶愛華甚至連魏陶的情緒都受到影響。這次他吸取教訓,不管外面傳成什麼樣,他絕不主動跟陶愛華說,一個字也不說,免得說出來又讓她惦記著。但不說不說,還是終於忍不住跟陶愛華說了。本來他沒有那麼膚淺,但後來話趕話也就說出來了;說出來也就說出來,本來也沒大所謂,哪裏想到陶愛華聽了,不僅沒有半點激動、興奮,反而還夾槍帶棒地把他損了一通。
其實,那天陶愛華本來心情是挺不錯的。首先她依照梁爽的主意去給老譚家送了禮,也不是太貴重的,就是一瓶XO,兩條煙,兩盒西洋參。當時老譚不在家,老譚愛人老朱開的門。陶愛華一進門就把帶的禮擱在門邊,然後跟老朱在客廳裏說了魏陶的事兒,老朱聽了說等老譚回來就跟老譚說。陶愛華又坐了一會兒,實在沒話說,就起身告辭,老朱也沒留,只說常來,就送她出了門。陶愛華起先一直擔心人家根本沒看見她送的禮,因為按照她的理解,老朱無論怎麼著,都應該表示一句,你來就來,客氣什麼?街裏街坊住的,還送什麼禮?
她也想好了,就說這些東西不過就是個心意,家裏沒有人抽煙喝酒,聽說老譚好這個,就送給老譚什麼的。但人家始終沒提這事兒,所以她也不好自己說,只好悶頭出來。等走到電梯口,老朱的女兒追了出來,對老朱說:「媽,阿姨落東西在咱家了。」邊說邊吃力地拎著陶愛華那一大包禮物。
陶愛華臉一紅,正要說這不是阿姨落的,這是阿姨送給你們家的,結果老朱搶在前頭訓了女兒一句:「快拎回去。」邊說邊忙不迭地往前走,只對陶愛華說了句:「孩子不懂事。」
孩子不懂事,大人懂事就行。陶愛華興高采烈地上了電梯,心頭暗喜,她想這事兒估計成了。她一路哼著歌就進了門,見了魏陶,忍不住對魏陶說:「兒子,你上重點中學的事,落實了。」本來陶愛華沒打算跟魏陶說這話,但她受不了魏陶那沒精打采愁眉苦臉的樣兒。
魏陶有點不信,問:「真的?」
陶愛華點頭,說:「趙偉比你差12分都能上,我們才差6分怎麼就不能上了?」
魏陶興奮得不知所以,一個撂蹦就從床上跳了下來。陶愛華滿臉的皺紋都笑開了——她這人藏不住事兒,到了晚上躺到床上,扳著魏海烽的肩膀就把白天送禮的事兒說了。魏海烽皺了皺眉,只道:「這事兒你怎麼不事先跟我商量一聲?」
陶愛華撇撇嘴,說:「跟你商量,你知道怎麼送禮?你給誰送過禮?」
魏海烽知道陶愛華馬上就要說話沒邊兒了,他立刻煩躁起來。也是最近一段時間,「副廳」的事兒一會兒傳上面的意思是馬上提,刻不容緩,一會兒又傳領導的意見不統一,這事兒又「不急」了。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現在就是海烽最難「將息」的時候。他和趙通達整天繃著個勁兒,這勁兒不繃是不行的,繃得太緊也是不行的,那麼多雙眼睛在看你呢。你太緊張,讓人議論;你一點不緊張,人家也要議論。誰能真的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尤其是群眾議論?當幹部幹的是人事,你能說你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嗎?對群眾的看法,你一點不在乎,那叫獨裁;你太在乎了,那你就真成了「公仆」,你誰都伺候,誰還都敢對你指指戳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