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完了,辦公室的氣氛輕松了,適合談話了,丁志學才說:「我記得你們學院曾搞過『光達論劍』這樣的活動……」丁志學說到這裏,故意停下來,好像是自己想不起來似的,需要魏海洋幫忙回憶。魏海洋當然心領神會,丁志學怎麼可能忘了呢?他是希望由自己接上他沒說完的話。魏海洋忙說:「對對,其實就是對話,對話的雙方,一方是政府官員,另一方是民營企業家。」
丁志學聽了,把魏海烽寫的內參拿過來遞給魏海洋,多年的從商經驗告訴他,當著明人不說暗話。魏海洋一看內參,頃刻間明白了丁志學的全部意圖。
泰華集團老總丁志學是一字一句讀完魏海烽的那篇內參以後,才終於想起來這個魏海烽是誰了;不但他想起來了,而且他的兒子丁小飛也想起來了。
丁小飛說:「這個魏海烽不會是公報私仇吧?嫌咱們上次怠慢了他?」
丁志學把內參輕輕放到桌子上,一份內參還不至於把泰華怎樣,不過這個魏海烽得趕早買進。丁志學知道,像魏海烽這樣的人,如果等他將來發達了,再去結交他,不僅成本大,而且效果差。做生意最重要的是眼光。丁總是做股票起家的,所有人都知道低價買進高價賣出就可以賺到錢,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眼光能在千萬只股票中識別出日後暴漲的那幾只股。
丁志學把目光投向丁小飛,丁小飛正在看被老爹用紅筆畫出的段落:「結果,文物部門的意見被當成了耳旁風,泰華集團一意孤行的繼續施工,直接導致了十三座古墓的徹底毀壞……」
丁小飛抬起頭,說:「爸,只要不公開見報,對咱們泰華影響就不大。咱們省裏又不是沒有人。您要是不放心,咱們等王友善講學回來,再安排一頓,專門請他魏海烽坐坐。」
丁總語重心長地說:「就怕那個時候,請這個魏海烽的人太多,輪不到咱們請。」
丁小飛稍一琢磨,明白了,說:「爸,你是說魏海烽可能要上一步?」
父子倆分析了趙通達和魏海烽各上一步的可能性。丁小飛認為趙通達是許明亮的人,許明亮在交通廳內部威信高得人心,所以趙通達上的可能性更高一些。丁志學沉默不語,兒子丁小飛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顯然小飛沒有在機關混過,他哪裏知道人心是怎麼回事?畢竟許明亮不在了,那些原來屬於許明亮的人心就要重新分配,難道那些人心會正好分配給許明亮所欣賞的趙通達嗎?人心又不是遺產,可以贈與可以繼承可以想給誰就給誰。丁志學搖搖頭,對丁小飛說:「周山川這個人我了解,按道理說,像青田古墓這樣的家醜各家都要掩著蓋著,為什麼周山川倒把魏海烽這篇文章送到省裏發了內參?」
丁小飛有點急不可耐了,說:「爸,拿下魏海烽其實更容易,他兒子今年中考,兩口子為兒子上重點高中都急瘋了。咱們只要給他把這事兒辦了……」
丁志學瞪了丁小飛一眼:「咱拿下他幹什麼?他要是最後一關敗給趙通達,咱們不僅白白拿個累贅,而且還得罪了新貴,到時候,怎麼收場?」
經過小半天的討論,丁總最後定下走「魏海洋」這步棋,顯然這步棋要比丁小飛建議的「王友善」更高明一些。畢竟人家是親兄弟,兄弟間有什麼話要比師生間更好說一些。
現在魏海洋坐在丁總辦公室,面前的咖啡已經涼了,盡管丁志學什麼都沒有說,但他已經全明白了,丁志學之所以同意來光達「論劍」並不是因為他精誠所至,而是因為他有個哥哥叫魏海烽。海洋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他馬上意識到,與丁志學「論劍」這件事,對自己哥哥而言,未必就不是一個機會。魏海烽和趙通達正在緊要關頭,雖然不用把話說得那麼難聽,誰踩在誰的肩膀上往前走,但事實就是如此,誰當了「副廳」,誰就是另外一個人的頂頭上司,那就等於是騎在那個人的脖子上了。魏海洋立刻答應了丁總,但同時也給自己留了餘地:「我覺得問題不大,不過還得看我哥最近的安排。」
丁志學笑了,說:「那是自然,他上班,官身不由己。」
機關就是這樣,魏海烽要去「光達」和丁志學「同台論劍「的事兒,大家居然都知道了,而且越傳越邪乎。當著魏海烽的面,眾人不至於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但背過身去,則議論紛紛,說魏海烽為了找這麼個機會,簡直處心積慮,他要是不「內參」人家泰華,人家泰華能知道他是誰?好,他這一「內參」,人家企業知道了,這魏海烽厲害,要和他認識認識。還有人說,咱們以後得跟魏海烽好好學學這一手,現在這些個企業家全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咱們有什麼必要哈著他們?該出手時就得出手。趙通達從來不主動說魏海烽什麼,但如果別人跟他說,他則笑笑,說一句「理解萬歲」。有一次,在機關食堂,陶愛華買了饅頭,一回身見到另一隊的趙通達,陶愛華有點尷尬,但還是特意走過去對趙通達說:「趙處長,跟老譚他們兩口子那天,我真不是沖你!後來回家,老魏沖我好一頓火!」趙通達當即朗聲大笑:「海烽沖你火?沒有理由嘛!你小陶誰不知道?正直正派眼裏揉不得沙子!等著我說說他!」陶愛華被噎在那兒,臉紅脖子粗。排在趙通達後面的張立功等陶愛華走了以後,對趙通達說,陶愛華看上去很粗,其實是粗中有細,以粗掩細,肯定是受魏海烽指使。
趙通達馬上豁達地說:「不至於吧?海烽為什麼要這樣呢?」這話屬於明知故問了。
張立功鼻子裏哼一聲,說:「趙處長,您是不了解魏海烽,我和他一部門多長時間了?他『陰』著呢。你想他讓老婆這麼一嚷嚷,好了,您有嘴也說不清了。您說您沒收禮,您跟誰說去啊?說了就顯得您小氣,不說又跟真的似的。而且,您是一大男人,能跟個老娘們一般見識嗎?完了,兩口子再假模假式跟您道個歉,讓您吃個啞巴虧。他們家陶愛華心直口快,這是優點;您要是再斤斤計較,這就是缺點,逼著您什麼都說不出來!」
趙通達聽了,故意說:「不至於不至於,真要這樣,可太陰險了。」
轉過天來,趙通達在樓道裏見了魏海烽就對魏海烽說:「海烽啊,機關的人最近議論紛紛,說你故意指使你老婆給我臉上抹黑啊。」說完,「嘿嘿」地笑,仿佛心胸很寬大似的,但實際上,一雙眼珠子卻在魏海烽臉上轉來轉去。
樓道兩邊的辦公室門都開著,魏海烽知道辦公室裏的人雖然各就各位,原來幹什麼現在還幹什麼,但耳朵早都支棱起來了。魏海烽不想讓趙通達占這個上風,他收攏臉上的笑容,問:「通達,你這話什麼意思?」
趙通達皮笑肉不笑的,說:「沒什麼意思。大家都這麼說。」
魏海烽:「誰是大家?」
趙通達笑而不答。魏海烽只好硬著頭皮跟趙通達又一通解釋,大概意思是陶愛華素質低沒文化,說話幹事不過腦子,敵友不分,跟老譚吵架的時候把他趙通達帶出來純屬誤炸,她到家就後悔了。
魏海烽解釋的時候,趙通達一聲不吭,似笑非笑,等魏海烽都說完了,才接過去一句:「誤炸?敵友不分?她怎麼不誤炸你魏海烽?」
趙通達最近一段時間,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對魏海烽,只要碰上,只要說話,他就忍不住想惡心他幾句。這不是他的一貫作風,在許明亮時代,他見到魏海烽,至少是客氣的,甚至很多時候,是大度的。許明亮不喜歡魏海烽,他趙通達還多次背地裏替魏海烽說過不少順嘴的好話呢。趙通達掐指算了算,許明亮走了也就一個多月的時間,而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雖然表面上看,沒什麼變化,該上班上班,該開會開會,該討論方案討論方案,但他總覺得哪兒有那麼點不對。他自己想,假如許明亮同志還活著,那個青田古墓算什麼事啊!
有一次,他去探視宋雅琴,宋雅琴幽幽地說了一句:「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趙通達當時沒聽清,追問,宋雅琴給他解釋,說古代後宮之間,你爭我鬥,娥眉相嫉,大家都要搞掂皇上,因為只要皇上喜歡自己,就沒有人敢在邊上說三道四了。可是,萬一皇上有個三長兩短,你做後宮的即使沒有什麼錯,但皇上喜歡過你,那就是錯,憑這一條錯,人家就可以取你性命。趙通達聽了,黯然神傷,知夫莫若妻。
過了幾天,趙通達跟宋雅琴說,廳長周山川派他去北京開個會,三五天工夫。宋雅琴歎氣,她本來想說,提不提「副廳」不在多開一個會少開一個會,但她始終什麼都沒說。還是知夫莫若妻。趙通達那天在病房待到很晚,最後還是宋雅琴對他說你回吧不是還要出差嗎?東西都收拾好了嗎?趙通達當時眼圈就紅了。他回到家,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覺得人生真是無趣。怎麼熱火朝天熙熙攘攘的生活,一轉眼,就變得孤家寡人冷冷清清了呢?不就是一個「副廳」嗎?不就是曾經厚愛自己的領導去世了嗎?
機關的人都在傳,宋雅琴死得其所,臨了臨了,還給趙通達掙一表現機會。宋雅琴咽氣的時候,趙通達正在北京開會,手機關機,廳長親自把電話打到交通部李司長那兒,才通知到他。趙通達這邊買了機票往回趕,那邊廳長親自過問宋雅琴的後事。周山川這個人,做官的路子相當老派,比如說吧,他講究關心同志,但他的關心是那種婆婆媽媽式的。有一次,他在食堂排隊,站在張立功後面,就開始關心張立功。他知道張立功老婆下了崗,就問張立功給老婆找到工作了沒有。張立功當時激動得滿臉放光。結果周山川呢,也就是口頭關心了這麼一下,然後說了幾句「別泄氣」、「肯定能找到」之類的話,說完就完了,把張立功氣得昏頭昏腦,後來就下定決心跟許明亮幹。用張立功的話說,誰用得著你這種關心?作為一個廳長,你要真關心我們家生活困難,你有的是辦法。你這種關心,不痛不癢的,沒解決任何實際問題,回頭我還得念你一個好,憑什麼。
周山川對趙通達的關心,體現在首先派了專車在機場貴賓出口等著,趙通達一到,就直接把趙通達拉到醫院。靈堂已經布置完畢,趙通達進了靈堂,以周山川為代表的一行機關領導一字排開,周山川走上一步,拉著趙通達的手,語重心長地對趙通達說:「通達,要節哀啊。」
陶愛華在邊上看著,直替趙通達難受。一個大男人,想清清淨淨地跟妻子告個別,痛痛快快地哭一場,都做不到。晚上,陶愛華回到家,跟海烽叨嘮這點心得體會,說著說著,就說了一句:「我看你啊,也別瞎表現了。這副廳,絕對是人家趙通達。你看人家那公而忘私的,老婆死都沒見上,再不給人家一個副廳合適嗎?」
魏海烽不接茬。這幾天,他心思一多半在「副廳」上,他和趙通達的競爭已經白熱化。有的時候,魏海烽會覺得自己很可笑,他就像孫悟空,一直在廳長手掌心裏翻跟頭。他有一種被人「玩弄」的感覺——有一次,他被請到聲色犬馬的場所,一溜小姐站他面前搔首弄姿讓他挑,他當時起身就出去了,倒不是別的原因,而是他想到自己。現在的他不就像那些小姐一樣,站在廳長面前,讓廳長挑嗎?他和趙通達各自使出渾身解數,不就是為了博一個「出台」的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