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陶吃過飯寫作業去了,陶愛華見魏海烽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就湊過去挨著魏海烽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魏海烽扯閑話:「你說這沈聰聰和趙通達是誰先主動的?」
魏海烽悶頭看報,不吭聲。陶愛華說話的欲望不僅沒減,反而愈發蓬勃:「肯定是沈聰聰。她三十二啦,人又要強,這趙通達是喪妻,要是沒喪妻,她連趙通達這樣的,都不見得輪得上。我們醫院,有一個女博士,剛分來的時候,眼睛長在腦袋頂上,誰也看不上,如今三十了,急得呀……我本來想把她介紹給海洋,海洋一聽,連面兒都不見,說三十了,還沒嫁出去,肯定有毛病。後來又托人給介紹了一個四十的,人家一聽她這歲數,說太大了,不幹。本來我還惦記等過了些日子,跟趙通達提提,得,也甭提了,這沈聰聰下手也忒快了點。」
魏海烽猛地把報紙合上,感覺一口氣堵在心窩口,上不去下不來的。沈聰聰現在見天往交通廳跑,交通廳一個屁大點事兒,廳長都親自點將。今天在會上,魏海烽主持會議,傳達領導幹部要把好「家門關」的紀委文件,正說到領導幹部要警惕家屬利用幹部手中的權力和影響從事非法牟利活動的時候,趙通達「嘿嘿」冷笑了兩聲。魏海烽黑了臉,知道趙通達這兩聲「嘿嘿」是沖著他弟弟魏海洋辦公司來的。魏海烽咳嗽一聲,壓住火,繼續傳達,結果又被廳長沒頭沒腦地打斷。廳長笑眯眯地說:「通達,什麼時候結婚啊?……海烽,我打斷你一下,我怕回頭忘了。」接著把話頭丟給趙通達:「平興高速說話就要上馬,省裏的意思是要我們一手抓廉政,一手抓建設,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趕緊把婚結了,爭取早日把沈記者發展成我們交通廳的家屬,多給我們報道報道。」一席話說得又親切又隨和,滿屋人都笑起來。在魏海烽看來,廳長這話根本就沒什麼可樂的,但是一件不算太可樂的事兒,大家都樂,這說明什麼?
魏海洋的公關咨詢公司,確實跟丁志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事兒,魏海烽要說自己一點不知道,那是說不過去的,他猜也能猜點眉目出來。可是,就因為自己當了官,就不讓做弟弟的下海發財,似乎不但說不過去,而且也說不出口。海洋這麼多年,什麼什麼都不順,如今這年月,男人要做事,如果一點點背景都沒有,不是說做不成,但確實很難。否則,為什麼海洋早不下海晚不下海,非得趕在他「副廳」上任之前那麼兩三天下海呢?
魏海烽不是沒跟魏海洋談過,魏海洋根本聽不進去,來不來就說:「哥,你放心吧,我害誰能害你嗎?一切都在合理合法的程序之中。所有因素包括你們那個關於領導幹部配偶子女的從業規定,我都研究分析過了。你們那規定規定不到我的頭上,我一不是你的配偶二不是你的子女,咱倆不是直系是旁系!」
話說到這份兒上,魏海烽就只好跟魏海洋直截了當把話說破:「你別把別人都當傻子,你跟丁志學走得那麼近,別人都看不見嗎?丁志學是想通過你拿下平興高速,你拿人錢財就得替人消災。人家跟你簽廣告代理合同,那不是白簽的。」
魏海洋還是不當回事,說:「哥,咱得吸取趙通達的教訓——趙通達為什麼沒升上去?他太愛惜他那身政治羽毛了。鳥太愛惜羽毛就飛不高,人太愛惜羽毛就成不了大事。權力給你是讓你用的,你緊緊拿在手裏不用,和一個女人長得如花似玉老死深閨有什麼兩樣?冰清玉潔是冰清玉潔了,但資源也浪費了……」
魏海洋自以為把哥哥魏海烽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他知道魏海烽心裏在擔心什麼。他索性跟魏海烽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我們是公關公司,不假。我們之所以掙錢,一大部分就是替企業遊說政府,要不人家幹什麼給我們錢啊?但公關與賄賂絕對是兩回事。賄賂是什麼?是企業通過給予政府官員物質利益,換取官員的某種庇護,屬違法行為。公關是通過專業人士與政府官員保持良好關系,促使政府為保護企業的利益做出某種決策。中國到現在沒有建立起這種良好機制,除了認識誤區,企業與政府之間缺乏規範的信息交換渠道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在美國,公關行業就非常正規,主要業務就是幫助美國各大企業遊說國會議員,使他們能提議或通過有益於本企業或本行業的議案。而不少大企業聘請的遊說者,正是國會議員的妻子、兒女或者近親……」
「別動輒美國美國的!美國是美國,中國是中國!你知道什麼美國什麼中國,就直接說你要幹什麼不就完了。」魏海烽不耐煩地打斷魏海洋。魏海洋有點心虛,但他今天來,就是為說動魏海烽去參加泰華集團的一個企業年會。他硬著頭皮把這個意思說了,果然不出所料,魏海烽一口拒絕。魏海洋有點著急,說:「連林省長在內,一共要來11個政府官員呢,你怕什麼?」
魏海烽再也摟不住火了,差點要說:「我要是林省長,我也去。作為省長,支持一下省裏的優秀企業,名正言順。可我是一個副廳長,交通廳多少個副廳?怎麼別的不請,單請你魏海烽?再說廳長還在位呢,讓別人怎麼想?」但話說出口,變成了:「平興高速是我具體抓不是林省長,所以林省長可以去我不能去。步馬上要進行招標,泰華集團肯定要參加投標,這種時候我不想跟任何投標單位走得太近!」
「哥,我認為你的思維方法有問題:作為政府官員,不能為了把自己撇幹淨,就不跟企業接觸。那樣你們是廉潔了,可是社會還有活力可言嗎?現在連國家都召開財富論壇聯系有影響的企業家呢!你想想,作為政府官員,如果一個企業家都不認識,或者說沒有一個可靠的企業家朋友,他能做出什麼好的決策?」魏海洋不甘心,他倒不是為了跟魏海烽爭一個口舌上的輸贏,而是他今天就是為這事兒來的。丁志學已經讓丁小飛明確告訴他,之所以讓他魏海洋做泰華的獨家代理,百分之百的原因是因為他有這個哥魏海烽,這是一種獨特的政府資源。人家泰華現在要辦一個企業年會,你連你哥都請不動,以後你魏海洋還在泰華怎麼混呢?魏海烽顯然也明白弟弟的意思,但在他眼裏,魏海洋看上去機靈老道,實際上,就是一個愣頭青,屬於那種別人把他賣了,他還給人家數錢的那種。魏海烽對魏海洋說:「海洋,我理解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是,你們也得理解我,希望你們能支持一下我的工作,好不好?」魏海洋了解魏海烽的脾氣,魏海烽這麼說,就是不去了。魏海洋回去琢磨了一個晚上,琢磨出道道兒了:魏海烽之所以不去,是怕影響不好——噢,你弟弟的公關公司承包了一個企業的慶祝活動,你做哥哥的以政府官員的身份去捧場,傳出去確實難聽。魏海洋想明白這一層,就踏實了,他得給哥哥魏海烽找一個台階。
魏海洋開著丁小飛的寶馬,去了光達管理學院。他自己那輛捷達,以前在學院當老師的時候,不覺得什麼,上哪兒都一腳油門,現在做了生意,就越發覺得開著難為情。他現在開的這輛寶馬是小飛淘汰下的,說讓他先開著。魏海洋也就沒跟丁小飛客氣,反正也是為泰華辦事;再說,那輛寶馬也是丁小飛開剩的,又不是新的。
魏海洋把車一直開到院長辦公樓下,停好,下車,「刷」的一落鎖,感覺好得一塌糊塗。什麼叫生活?這才叫。
院長姓王,是一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屬於那種典型的身在象牙塔心系名利場的精英派知識分子。所謂精英派知識分子,就是認定自己生來就有特權,就可以主宰芸芸眾生的命運。或者換句話說,他們認為只有精英才配有話語權,才配享受民主;而其他的人,尤其是老百姓,最大的美德就是逆來順受以及崇拜精英。比如說,精英可以在老百姓買不起房的時候說,房子本來就不是給窮人蓋的;再比如說,精英可以在窮人治不起病的時候說,醫學是為富人服務的,窮人是為醫學服務的。一邊說一邊還覺得自己很幽默。在見到「精英院長」之前,魏海洋該鋪墊的已經都鋪墊過了,這次來就是直接敲定細節。「精英院長」在魏海洋面前,需要擺點精英的架子,但這點架子顯然不能擺給魏海洋看,魏海洋已經不是他下屬了。所以「精英院長」請秘書打電話把李處叫來,李處就是魏海洋以前的系主任。李處顯然處於待命狀態,院長一招呼,一溜小跑就過來了。
李處自然是清楚「精英院長」叫他來的意思,他一本正經地當著魏海洋的面說:「邀請咱們學院做泰華二十周年慶的同賀單位,我認為這是好事。現在社會上批評我們,說我們這樣的商學院,任課老師自己根本沒辦過企業沒經過商,甚至沒有在大公司大機關的任職經驗,給人家講工商管理,講什麼?盡是紙上談兵!同泰華合辦活動,既提高了我院的社會美譽度,又加強了學院同一線經濟人物的聯系,一舉兩得!」
「精英院長」邊聽邊頻頻點頭,最後以一種「精英」的口氣吩咐李處:「魏總的意思是,我們學院作為同賀單位,負責出面邀請政府官員,這裏是名單,你看有沒有難度?」
李處心裏罵了一句,但手卻必恭必敬地伸了出去,接過名單,邊看邊說:「省裏頭沒在我們這裏上過課的官員不多;而且咱們學院請,官員也願意來,尊師重教嘛。」
談過事兒,魏海洋請客,一行人直接去「順風」。李處搭魏海洋的車,一路上感慨萬端:「換車啦?你走就對了……還真的是應了那句老話了,舍得舍得舍了才能夠得。我這些年來,一直想走,一直沒走,一直沒走,一直想走,一混就混到了四十大幾,如今是,想走也走不動了,也沒地走了。……你房子也買了吧?……魏老師,你知道現在學院裏有多少人羨慕你!……」
魏海洋本來對李處是充滿厭惡的,想當年在他手下受的那些窩囊氣,但現在他開著車,回想剛才李處在「精英院長」面前唯唯諾諾的樣兒,不禁一聲輕歎——李處也是兩鬢斑白的人了,還要如此辛苦地巴結如日中天的新貴。頓時,以前對李處的所有怨恨煙消雲散,甚至還生出些同情。
第九部
光達管理學院李處的電話一早打到周山川的辦公室,周山川接到這個電話感覺很意外。李處說學院想請廳長做名譽教授,望廳長一定答應。周山川嘴上推辭了幾句,但終歸還是答應了。榮譽教授的聘書由李處親自送來,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張請柬,是邀請魏海烽同志出席泰華二十年紀念活動。李處跟廳長一番熱烈客套之後,話鋒一轉:「我們學院要和泰華聯合搞一個紀念活動,泰華那邊想請魏廳出席。魏廳可能是有忌諱,給推辭了。」說得言辭懇切言簡意賅。
廳長周山川心裏立刻明白過來,自己的榮譽教授聘書是怎麼回事。這事兒要放在前幾年,他肯定當場把李處撅回去,上我這兒「曲線救國」來啦?但現在,五十九歲的老頭了,周山川自己也得掂量掂量,這人脈就跟下圍棋似的,開盤的時候,你失掉一個子兩個子看不出來,到收官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周山川沒為難李處,不就是一個「泰華二十年」嘛,這麼順水的人情何必不做?他拿起桌上的電話,給魏海烽撥了過去,用的是很平淡的語氣:「海烽啊,泰華二十年,我們廳,你去一下。請柬在我這兒,你有空過來取。」說完,放了電話。站在邊上的李處看了,心裏湧上諸多感慨——大領導說話就是不一樣,輕輕一句,客客氣氣,平淡無奇,說完就完。不像他們,人微言輕,為了請這個魏海烽,絞盡腦汁,說盡好話,人家根本不買你的賬。
魏海烽掛了電話,一股無名火騰地升上來。他最近一段時間,方方面面都不順。當然這些不順,可以簡單地歸結為「進步綜合症」——求他辦事的人多了,給他笑臉的人多了,對他阿諛奉承的人多了,請他吃吃喝喝的人多了。按道理說這些都是好事兒,但讓魏海烽不舒服。他這種不舒服,是一種說不出道不來的。因為連他自己也知道,他再不舒服,也總比那些求他辦事給他笑臉對他阿諛奉承請他吃吃喝喝的人要舒服一些。魏海烽掛了電話,馬不停蹄直奔廳長辦公室,廳長辦公室的門開著,李處正跟廳長握手告別。廳長和藹可親地給雙方做了介紹,之後說了句:「你們雙方這就算認識了。以後再有事就不必走我這個過場了。」說完,率先笑了,好像自己的話很幽默。李處和魏海烽也跟著笑起來,似乎剛聽了一段精彩的單口相聲。
李處告辭,廳長辦公室一下子安靜下來。魏海烽一眼看見泰華二十年的請柬,就在廳長辦公桌上醒目地放著,顯然廳長連打開都沒打開。廳長站在書架前,仿佛在找一本書,背對著魏海烽,很隨意的口氣:「請柬在桌上。」
魏海烽知道,廳長越隨意,其實是越不隨意的。他那叫不怒自威,叫淡著你。廳長在書架上尋尋覓覓,對魏海烽既談不上冷淡也談不上熱情,他這種態度讓魏海烽如芒在背。魏海烽不怕和人正面交鋒,正面交鋒至少你有一個回應的機會,就像公開審判,好歹你可以為自己辯護兩句。廳長轉過身,見魏海烽呆立在那兒,於是語氣越發平淡:「還沒看見?就在那兒放著呢。」廳長周山川用眼睛指指桌子上的請柬,但目光卻罩著魏海烽——到周山川這個年歲,經曆過這麼多風雨,他已然明白,水至清無魚,人之所以是人不是神就是因為有私心雜念。周山川現在基本能接受下屬在政策法律允許的範圍內給個人或親朋好友謀點私利,但是,如果下屬對他不忠誠,跟他不一條心,當他一套背他一套,那是另一回事。
魏海烽硬著頭皮,盡管難開口還是把話說出來了:「廳長,為這個事丁志學找過我幾次,現在又找到您這裏來,如此不屈不撓鍥而不舍,我怕另外有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的事,能辦的,辦;不能辦的,不辦。但是不能因為這個就躲著藏著!海烽啊,對於企業家,該尊重還是要尊重,該支持還是要支持,該合作還是要合作,畢竟他們為社會創造了財富並且有能力繼續創造財富。」周山川手一擺,做了指示。
魏海烽咬咬牙,索性把機關議論最集中的「那檔子事」擺到桌面上:「廳長,是這樣,有些事情我還沒有來得及跟您匯報,我弟弟魏海洋,現在做丁志學的公關代理。泰華二十年的紀念活動,就是他一手策劃的。」
「那又怎麼樣?海烽,不能因為怕人家說句把閑話,就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回避。這方面我們是有過教訓的。去年,藍天集團的王雲達提出要把總部遷到上海,說我們省投資環境不好,沒有招商引資意識。藍天是省裏的交稅大戶,他們這一說要走,搞得省裏緊張得很,為此專門開了幾天的會!……海烽,你的廉政意識很強,很好,但是不要忘了廉政的目的,是要把經濟搞上去!」廳長這些話,講得很有原則,但實際上也給魏海烽留了口子,魏海烽接過廳長遞過來的泰華請柬,心裏知道已經欠了廳長一個人情。這個人情,在他今後漫長的從政生涯中,他要慢慢還。
魏海烽一回到家,就把魏海洋提落過來訓了一通。魏海洋一張無辜的臉,布滿委屈和不解:「哥,我就不明白現在你還擔心什麼,現在是廳長讓你參加泰華的活動,又不是你自己要參加。」魏海烽一見魏海洋這樣,心就軟了;心一軟,說出的話就軟了。他看著魏海洋,慢吞吞地說:「我不是擔心我自己,我是擔心你。海洋,跟我說實話,你和泰華之間有沒有什麼不正當交易?」
魏海洋馬上詛咒發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魏海烽略一思忖,說:「海洋,你跟丁志學走得太近了……」魏海烽本來是想說,你走得太近,動靜鬧得太大,對你們雙方都不好,道理是明擺著的,目標太大。但這話還沒說出來,魏海洋那邊就已經火了:「跟丁志學走得近怎麼啦?怎麼就不能跟丁志學走得近了?丁志學不是壞人不是罪犯他是咱們省的省領導都得尊重的民營企業家!……我就不明白,你們廳那些人怎麼就這麼看不上他,不就是因為人家有錢嗎?和有錢人結交怎麼啦?是不是只要和有錢人結交,思想上就有問題,道德上就不純潔。……哼,這種人,說好聽點,是僵化是形式主義;說難聽點,那就是落伍是嫉妒是仇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