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追悼儀式已經舉行過,老師也已經奉安,但消息在文老師的學生中傳開,陸續有人從各地趕回來悼念。阮喬他們是文老師的關門弟子,大家商量妥當,幫助師母在家裏布置了,在校友錄上刊登了啟事,一周為期,在江城的同學就近過來照料。這兩日上門的人漸漸少了,阮喬就搬了個馬紮,到陽台擺弄起文老師的菜園子來。
早年文老師是喜歡侍花弄草的,後來去了一趟香港,不知受了什麼啟發,把花草都轉送了,重新砌了地布了排水管線,全部換了蔬菜來種。幾年下來小陽台亭亭如蓋,每一季都有新鮮瓜菜,阮喬也跟著嘗過不少鮮。文老師頗自得於自家這個「桑下春蔬綠滿畦,菘心青嫩芥苔肥」的小天地,還曾經開玩笑說要效仿範成大,寫個「四時陽台雜興」來玩玩。
現在,斯人已去,陽台上的西紅柿卻已經泛紅,小青菜更是綠油油的,看得人眼睛清亮。這座城市越來越多鋼筋水泥,摧枯拉朽般覆蓋過去的痕跡,只有在老人們身上還找得到那種踏實淳樸的古風。阮喬每次過來,就坐在馬紮上和文老師論古,幫著遞剪刀、遞鏟子,想到這裏也已經成為遺跡,阮喬依然很難過。
「阮阿姨——」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一對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從門縫裏冒出來——是文老師的小孫子文天護。
第三章 為什麼要生孩子(21)
「哎呀,你在這啊。」師母推開陽台門,對阮喬說,「肉松餅,你喜歡吃的,來兩塊。」
師母的表情已經看不出大慟,但人顯著地衰老了,原先平展白皙的皮膚落了精神,唇角多了很多條法令紋。她拉過一個馬紮想坐,端詳了一下,神色又帶了黯然,歎了口氣,終於還是坐了,把天護抱在手裏。
小小孩子一歲多,是文老師的兒媳婦在三十三歲高齡生的,因此一直體弱,卻非常有靈氣。文老師的事情出來,便懂事地一直在奶奶身邊跟進跟出,也沖淡了文師母的不少哀思。
「這些天虧得你幫老文打理這些。過兩天,等事情了得差不多了,我就來照應。」
「不急,這個星期結束,家裏清淨了,您正好休息休息。」
「不用休息,有人來說道說道,反而不覺得空。」
阮喬又說不 出話來了。是說「是」還是說「不是」?逝去的那個人,是任何其他人都取代不了的吧。她只能點頭,從喉頭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嗯」。
「事情來得突然,我一下子真是難以接受,總想著他不到七十歲,就這麼去了,又不是說現在醫療條件不好——哎,總憋屈得慌。」師母說下去,「這兩天晚上一個人想想,他這輩子也沒什麼未了的心願,前些年文頎三不著兩,這兩年也安居樂業,去年小孫子落地的時候,你文老師最開心了……」
文師母說這些的時候,天護就乖巧地靠在她身上,把玩師母胸前的一塊玉墜子。他對爺爺的事其實還有些懵懂,大人說的話大半也不明白,只是小孩子天生敏銳,知道最近家裏發生了不尋常的事,平時的一點點小淘氣都沒了。
阮喬輕輕拍著師母精瘦的手,只是說:「您這樣想就最好了。」
「你別看我們平時還挺開通的,其實還是有點中國人的老思想。那天在靈前,看到小小的天護走在前面,我心裏竟然有點欣慰。你看他的耳朵,和他爺爺長得是那麼像那麼像……」
阮喬是在競爭社會長大的人,達爾文的理論被某些人發揚光大,把一切人情黜免,直講形勢、策略、結果、績效,如此一來就難免自我為中心。阮喬一度相信,人的一生不是父母一生的續集,也不是兒女一生的前傳,更不是朋友一生的外篇,只有你自己對自己的一生負責。其實這話從職業選擇來說無可厚非,但用到個人生活裏便有點六親不認的味道。
第三章 為什麼要生孩子(22)
其實,人的一生就是一個承前啟後的環節吧?
回到娘家,是許朗給她開的門。阮喬在門口換鞋,就聽見裏面的氣氛熱烈無比。
許朗邊端詳著阮喬的臉色邊說:「從文老師家回來?」
阮喬點頭。
家裏的氣氛很好,自己的婆婆、嫂子的父母都是座上客,一家人有說有笑,圍著阮宏的寶貝兒子小帥說得正熱鬧。
阮喬爸爸在廚房忙碌停當,更有氣氛地來了一嗓子:「開飯啦!」
阮喬爸爸是典型的江南男人,中等個頭,圓盤臉,五官年輕時候一定是清秀的,年紀大了漸漸有些松弛,卻也是慈眉善目的樣子。阮爸號稱「不是eat to live,而是live to eat」,可見對吃食的熱愛程度。
曹媛媛帶孩子,桌旁是八個位子。兩個女婿陪著兩位嶽父推杯換盞、談天說地,三個媽媽說家務、說菜式,你幫我布菜,我幫你張羅。歡聲笑語,鍋碗瓢盆,阮喬忽然覺得生活的奏鳴曲正當如此,有父母、有新生兒、有美食,雖然缺乏風度與美感,卻也沖淡了許多愁緒。
周末,是王瑩的大日子。
耳聽八方,一眼關七,就是形容她的。
王瑩特地用了全女班張羅照應,連現場表演的樂隊都是清一色女孩子。對於生育這個檻,始終只有女人才能明白女人。甚至,只有母親才能明白母親。
各個孕期的大肚婆最奪人眼球,她們大腹便便,行動像慢速播放的片子,卻都帶著一種安詳的神色。在白安安看來,那是母性的光輝;在阮喬看來,那是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的自覺;在莫晴看來,則是荷爾蒙引起的體力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