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泉就這麼想通了。想通了人也輕松了許多。
周正泉天寬地闊地打一個哈欠,伸伸懶腰,正轉身准備回屋,樓下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周書記。是一個軟軟的、熟悉而久違的女人的聲音。
原來是曾冬玉站在樓梯下面。周正泉心頭就莫名地動了一下,說:「曾醫生是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曾冬玉說:「下午回來的。」說著曾冬玉就上到了樓上。周正泉開她的玩笑說:「久別勝新婚,毛鄉長舍得放你出來?」曾冬玉說:「他有什麼舍不得?現在還在外面打牌,想找他說句話都說不上。」周正泉說:「明天我批評他。」
說了一陣話,周正泉才意識到還站在走廊上,就邀曾冬玉進屋坐坐。曾冬玉說:「不了,您也該歇歇啦。」她把手上一件東西遞過來,說:「這是給您的。」周正泉這才發現,她手上並沒空著。他伸了手接過來,笑著說道:「不是牛皮糖吧?」曾冬玉說:「您想吃牛皮糖,下次給您買,這次是兩盒新出產的胃藥。」
周正泉把藥放在手上掂掂,就著窗裏透出來的燈光,瞧了瞧藥盒上面的胃泰兩個字,說:「你怎麼想起給我買胃藥?我又沒胃病。」曾冬玉說:「別嘴硬了,一起在鄉政府待了那麼多年,您胃有毛病,我還能不知道?我單位有一個胃穿孔病人,吃了不知多少藥了,效果總是不理想,不久前出了這種胃泰,吃了幾盒,病就好多了,所以給您帶兩盒回來試試。」
周正泉的胃病是到鄉裏來之後吃飯沒規律,又經常有應酬,喝酒沒個節制才造成的,連他老婆都不知道,竟然被曾冬玉放在了心上。周正泉就說:「曾醫生,真不知如何感謝你才好。」曾冬玉說:「您謝我什麼?我都還沒感謝您呢。」
曾冬玉走後,周正泉就按說明吃了幾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藥物的作用,頓時感覺好多了。感覺一好,睡眠就格外香。
他好久都沒睡得這麼香了。
第08節
八
因為睡得好,第二天起來,周正泉便覺得頭腦清醒,精神抖擻。吃早飯的時候,周正泉叫過鄉辦秘書小寧,要他發通知,把鄉政府在家的80多位幹部、職工,包括派出所10多名幹警和治安隊員都召集到鄉政府的大操場裏。
人一到齊,周正泉先給大家宣讀了縣委和縣政府下發的開展稅法宣傳,加大稅收征管力度的通知,然後他說:「通知上要求各地組織形式多樣的稅法宣傳活動,使稅法家喻戶曉,深入人心,以確保稅收任務的完成,今天我們就按照通知精神,沿320國道搞一次規模浩大的稅法宣傳活動。」說完,周正泉先上了插了彩旗、裝了大喇叭的吉普車,帶著隊伍上了路。
半個小時後,隊伍就到了蔣家村。村民們從來就沒見過這麼多車和這麼聲勢浩大的人馬到過他們村子,路旁站滿了大人和小孩。周正泉拿著話筒大聲宣講著依法納稅是每個公民的義務,偷稅逃稅抗稅是違法行為之類的政策,號召村民們遵紀守法,依法納稅。車後面的幹部就給眾人分發宣傳單,傳單上印著稅法知識和農民應該交納的稅種。納稅是關系到千家萬戶的事情,所以農民們都主動伸手來接傳單,然後低了頭認真看起來。
不一會兒,隊伍來到蔣家三兄弟開窯的地方。蔣家三兄弟聽到外面的動靜,早就從窯後面的工棚裏鑽了出來。開始他們還沒意識到今天鄉政府就是沖著他們來的,站在一邊,抱了雙手看熱鬧。直到顧定山走到他們面前,問他們開窯納沒納稅,要他們拿稅票出來接受檢查,他們才慌了神。其中老大蔣國相反複說:「我們是在自己的田裏燒磚,要納什麼稅?」顧定山說:「我問你,你們燒磚占沒占田?燒的磚賣不賣出去?」蔣國相正要說什麼,老二蔣國臣忙上前說:「我們占的是自家祖上的田,燒的磚是給自家修屋用的,又不出賣。」
一聽蔣國帥的聲音,周正泉氣就不打一處來,他點著蔣國帥的鼻子,恨恨地說道:「蔣國帥你給我聽著,你們強占民田,欺壓百姓,還沒處理你們,你們又偷稅抗稅,打傷稅務幹部,今天我新賬舊賬一起跟你算!」蔣國帥正要發作,周正泉又喝道:「給我綁了再說!」
周正泉話音剛落,顧定山身子一蹲,掃堂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掃出去,將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蔣國帥掃翻在地,接著鋥亮的銬子就上了他的雙手。蔣國相和蔣國臣上前要來幫忙,其他幾個民警早已沖過來,把兩人團團圍在中央。
抓了蔣國帥,蔣家村的村民一片叫好聲,說惡人終有惡報,蔣國帥這是罪有應得。那唐姓兄弟對周正泉感恩戴德,鄉下人也沒什麼好表示的,特意跑到鄉政府,給他送來兩只土雞。周正泉當然不肯接,兩兄弟就急得不得了,感激涕零地說:「周書記您一定要收下,我們唐家搬到蔣家村三代人了,天天做小人,受欺侮,還從沒這麼揚眉吐氣過,我們感謝您周書記,感謝共產党。」
周正泉推辭不掉,只好把雞收下,交給食堂給鄉裏幹部打牙祭。不過周正泉也給唐家兄弟打發了兩條煙。唐家兄弟開始死活不要,周正泉說:「如果你們不接我的煙,你們的雞就帶回去得了。」這樣兩兄弟才拿了煙,喜氣洋洋地走了。
望著兩人走出鄉政府的大門,周正泉感慨良多,心裏說,老百姓對我們這些當幹部的,要求並不高呀,只要為他們主持一點點公道,他們就把你當爹當娘。
這次行動的另一個效果,就是過去那些憑霸氣和關系不肯納稅的人,也主動到稅務所來補了稅,鄉財政一下子就增加了40多萬元收入。問題是工作成效出來了,可周正泉的日子也不得安寧了,這幾天縣裏已有好幾個人打來電話,要周正泉不要做得太過火,早點放人。其中還有縣裏的一些很有身份的角色。
周正泉口上答應著,過後則咬牙切齒道:「我周正泉就不信邪一回,大不了丟掉這頂不值錢的烏紗帽。」也是為了留著口水養牙齒,他幹脆把手機關掉,還特意交代小寧,凡是找他的電話,就說下了村,不在鄉裏。一個鄉下的磚窯主出了點事,縣裏竟有那麼多人打招呼,這可是周正泉始料不及的。
然而還有更讓他預料不到的,這天晚上竟有人把他屋裏的窗戶砸了個稀爛。當時周正泉正在熟睡,突然哐啷一聲重響,把他從夢中驚醒。拉亮電燈一瞧,窗戶上開了一個黑洞,臨窗的書桌上滿是碎玻璃,地上還有一塊大石頭。周正泉從床上翻起來,對著窗戶大聲吼道:「有種的就跟我面對面搞,砸窗戶算條卵!」
窗外黑沉沉的,什麼動靜也沒有,周正泉只得又熄燈上床。剛睡著,窗戶上又扔進了一塊石頭,另一扇窗戶也被砸爛了。周正泉坐起來,想下床,愣怔一下,又躺下了。這樣折騰兩個來回,已沒了睡意,就張著雙眼望天花板。望著望著,窗戶上就起了亮色,他也沒耐心再躺在床上了,便穿衣下了床。
揉著腫脹的眼睛打開門,迎面一陣涼風吹來,忍不住就打了一個噴嚏,這才想起已是秋末冬初時令。回了頭要進屋加衣,卻見門上插著一把殺豬刀,刀尖下還有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條。只見紙條上寫著:姓周的你不要太狠,當心你的腦袋!
周正泉笑笑,伸手取下殺豬刀和紙條。剛好顧定山晨練回來,周正泉便喊住他:「定山你過來一下,這裏有一樣東西。」顧定山過來一瞧,皺著眉頭說:「周書記,這些人是說得出就做得出的,您要不要避一避?」周正泉說:「使這種下三濫手段的人,正好說明他們心裏虛得很,有什麼可怕的?」
不過周正泉心裏非常明白,好戲才開頭,真正的對手還沒有露面。這對手當然不是別人,就是肖嫣然曾說過的跟蔣家兄弟瓜葛不少的縣委副書記李旭東。可為什麼事到如今,卻不見李旭東有半點動靜呢?難道他就那麼沉得住氣?
就在周正泉正納悶的時候,有人找上門來了。這人自然不是李旭東,而是窯山上的舒建軍。舒建軍這次沒帶肖嫣然,是一個人來的。他沒繞什麼圈子,進了周正泉辦公室,就直截了當地說:「老同學呀,我可是代表李副書記到您這裏來的,蔣家兄弟的事,還請您給點面子。」周正泉故作驚訝地說:「舒老板呀,你把我都弄糊塗了,你又是李副書記,又是蔣家兄弟的,你要我這笨腦筋怎麼轉得過彎來?」
舒建軍也不隱瞞,幹脆把話挑明了,給周正泉說了一段舊事。
李旭東是1967年師大畢業的,那時正鬧「文革」,大學畢業先要下農村鍛煉,李旭東到了蔣家村。根據當時的一貫做法,大學畢業生李旭東被安排住進了全村最窮的蔣順民家。蔣順民就是蔣家三兄弟的父親。那年月文化雖然老被革命,但鄉下人對有文化的人還是敬仰三分,蔣順民覺得家裏住進年輕大學畢業生,是件很有面子的事。那時蔣國帥剛剛出生,蔣國相不到6歲,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就靠蔣順民一人掙工分養家,家裏自然一貧如洗。當時李旭東身體特別虛弱,人瘦得皮包骨。蔣順民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學生孤身一人來到農村,身體又有病,很是同情,寧肯自家人忍饑挨餓,也不願李旭東受委屈,總是把家裏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先供給他。特別是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蔣家人十天半月地吃糠咽菜,蔣順民也要想方設法給李旭東弄頓米飯。
有一次,李旭東在陽光下的水田裏泡了一天,晚上回到家裏渾身發熱,可他又不想驚動勞累了一天的蔣順民,就咬緊牙關在床上硬撐著。蔣順民是個細心人,吃晚飯時就見李旭東臉色不對,到了夜裏心裏還記掛著,總是不踏實,就到李旭東的房裏去探視。蔣順民在李旭東額頭上一探,感覺像燒紅的鐵一樣燙手。蔣順民二話不說,背著李旭東就往公社醫院走。那時蔣家村到公社也就是現在的鄉政府的路是剛修的毛馬路,恰逢上半夜下過一場大雨,泥爛路滑,空著手走路都不容易,蔣順民硬是背著李旭東,水一腳泥一腳地小跑著,趕到了公社醫院。醫生把李旭東的病情穩住後松了一口氣,他告訴蔣順民,如果晚來一步,李旭東就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