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順那線希望斷掉之後,方浩便去找陳建軍。陳建軍按說還是方浩母親娘家的遠房親戚,在外面當了幾年兵,三年前轉業到市政府行政科弄了個副科長。這家夥腦瓜特活絡,拿著公家的錢,通過廣東那邊的戰友,弄到外國進口走私車過來轉手,一台車就能賺好幾萬。上個月他還到財政局來辦走私車的控購手續,還是方浩把他送進控購辦主任的家門,說他是自己的親戚,控辦主任這才留下了陳建軍那個紅包。辦好控購再轉手的走私車自然又可多賺幾萬,所以事成後,陳建軍在方浩面前把胸脯拍得山響,許諾說有啥事,盡管找他。方浩想起陳建軍當時那個豪爽勁,估計到他手裏借一兩萬沒有太大的問題。於是給陳建軍家裏打了幾個電話,白天他家沒人接,晚上的電話是他妻子接的,說陳建軍去了廣州,一個星期後才回來。
一個星期很快過去,方浩下班後跑到陳建軍家,他妻子說回是回來了,但晚飯在外面陪客,可能要晚點回家。方浩想,單位裏大部分的職工據說已入了股了,自己不能再拖下去,就鐵了心在陳建軍家等。等到10點半,見陳建軍妻子連連打著哈欠,方浩不好意思了,只得起身告辭。走到街口,才想起還沒吃晚飯,肚子咕嚕咕嚕叫得煩人,就到街邊的露天排檔上去吃蛋炒飯。
剛吃完飯站起身,就見街口的的士上走下一個人來,方浩不禁一陣驚喜,趕忙朝的士走過去。那人一見是方浩,叫道:「表兄怎麼是你!」方浩說:「好你個陳建軍,你讓我等得好苦!」陳建軍說:「算我罪該萬死,我受罰請客,讓小姐給你按摩按摩,台費和小費全包。」說著,將方浩往街邊亮著霓虹燈的美容美發店推搡。
方浩把身子穩住,說:「我才不稀罕你請這個卵客,我有重要事相求,你一定得幫個忙。」陳建軍見方浩的正經樣,有些警覺,說:「是啥事讓你等這麼久?」方浩就把借錢的事和原因跟陳建軍說了。陳建軍聞言,沉默著不吱聲。方浩的一雙眼睛盯住陳建軍的兩片嘴唇,覺得在這曖昧的街燈下,那兩片嘴唇青紫得有些怪誕。最後方浩不耐煩起來,說:「你到底是什麼想法?借與不借,你都得說句話呀。」
陳建軍的兩片青紫的嘴唇這才動了動,說道:「這次上廣州弄了三部淩志,結果在韶關被查出來,罰了整整10萬,把我的家底全賠了進去,現在車子還沒有轉手,你能否等我把它們轉手後,再借錢給你?」
也搞不清陳建軍說的是真是假,但人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方浩又怎好逼他?方浩只好說:「你轉手要多長的時間?」陳建軍說:「這個說不准,順手的話一兩個月,不順手三五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也很難說。」方浩心裏說,見你的鬼去吧,掉頭走開。
大約已經超過11點,街上的行人逐漸稀少起來,只有街兩旁的夜總會、音樂廳,還有數不勝數的美容店、按摩院以及掛著旗幡的當鋪,依然燈火閃亮,時有雄男靚女進出其間。方浩沒興趣關心別人的夜生活,只顧低著頭無精打采走自己的路。想起學生時代,手頭沒錢,卻從沒被錢逼迫過,剛參加工作那些年,雖然廠裏福利不高,只有些基本工資,也不用考慮自己是不是窮人。進財政局後,照理收入比原來多了幾倍,各方面條件都好多了,竟然成了一個束手無策的窮光蛋。
方浩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腳下的步子也多了幾分沉重。
這麼一路走一路想著心事,不覺就到了人民醫院的大門外。忽然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心緒低沉的方浩聽出是喊自己的名字,於是掉轉頭去。只見街邊的巷口飄出一個女人的身影,嫋嫋娜娜,幾分妖嬈。
方浩一下子便認了出來,原來是曾紅。
盡管曾紅已過了打綠傘、著粉紅超短裙的年齡,但她那飄逸的身姿依然讓方浩感到那麼熟悉和親切。方浩心頭莫名其妙地顫了一下,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和曾紅曾有過的那段小小的舊事。那是方浩和夏雨的愛情因另一個男人的介入而出現危機的那段日子,剛師範畢業的曾紅分進印機廠的子弟校,並在那個大雨將息未息的傍晚,走進方浩那傷感而又充滿期待的目光。失意中的方浩立即振作了許多,兩人的關系很快密切起來。但夏雨的影子一直籠罩著方浩,所以當曾紅主動向方浩提出確定戀愛關系的時候,方浩一直猶豫不決。曾紅知道方浩難忘舊情,憤然與他斷交,而夏雨也因那個男人的變心覺醒回頭,跟方浩重修舊好。只是曾紅以後好久都孤身一人,直到成了老姑娘,才勉強嫁給廠裏一位工人,兩年後又離了婚,至今沒有再嫁。
這天深夜兩人邂逅街頭,自然雙方都有一絲意外和驚喜。方浩暫時忘掉剛才借錢未果的不快,問曾紅怎麼這個時候還在這裏。曾紅說她到表妹家打麻將打到這個時候,想起明天有課,不得不找人接替,自己才抽身出來。又說方浩,這麼晚還在街頭逗留,不怕回去當床頭櫃(跪)?
方浩本不想說出實情,但不知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會做床頭櫃,還是為了得到曾紅的同情,他猶豫片刻,最後還是說了今晚的遭遇。
曾紅就拿方浩開心,說:「你堂堂的財政大臣,天天不離一個財字,要用幾個錢,還得這麼深更半夜的在外面求人?」方浩說:「我就知道你會開心。」曾紅說:「遇事開心才是福,你要我憂國憂民,我還沾不上邊呢。就是憂自己,也犯不著,只要廠子沒停產,學校有點基本工資打發,我就會心安理得上幾節課,課餘再搓幾把,算是第二職業,牆內損失牆外補。」方浩說:「你永遠是個樂天派,怪不得你總是這麼年輕。」曾紅說:「真的嗎?你不是逗我開心的吧?」
方浩借著燈光,望著曾紅那依然燦爛、姣美的面容,心想,她說得也許沒錯,杞人憂天又有何用?大約就靠的這種樂天知命的哲學,曾紅才擺脫了愛情與婚姻的不幸,活得這麼灑脫。方浩說:「我沒逗你開心的義務,說的是真話。」曾紅樂了,說:「感謝你的恭維!不管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但恭維女人是男人的美德,我願意為你的美德獎賞你。」方浩說:「獎賞我?」曾紅說:「沒錯,你現在就跟我走。」方浩說:「跟你走?走到哪裏去?」曾紅說:「是的,跟我走,到我家裏去。」
方浩一時沒反應過來,說:「這麼晚了,還上你家去做什麼?」曾紅笑道:「你不是急需錢用嗎?我有一個1萬元的存折,你先拿去應了急再說。」
聞言,方浩自然對曾紅感激不盡,但他覺得自己從前就欠了曾紅,如今再朝她要錢,這手怎麼伸得出去?於是立在那裏,遲疑著,拿不出邁動步子的勇氣。見方浩這個熊樣,曾紅暗覺好笑。她深知方浩是個死要面子的家夥,說:「是不是向一個女人要錢,有失你男子漢大丈夫的風度?」
說著,曾紅趨前一步,把手臂往方浩的臂彎裏一伸,挽住方浩,朝印機廠方向走去。
這天晚上,等方浩從曾紅家裏回來,走進自己的家門,已經淩晨1點了。他換了鞋,走進臥室,准備去拿換洗的衣服,再上衛生間洗個澡。就見大床上的被子還疊得好好的,竟沒有夏雨的影子。於是跑到兒子住的房間,兒子也沒在床上。
方浩心裏不免忐忑一下,覺得情況有些不妙。他重新穿好那雙沾滿灰塵的鞋子,又匆匆出了門,來到大街上。
第07節
七
方浩毫不猶豫,徑直朝人民醫院趕去。
根據方浩的猜測,十有八九又是方之夏的喉炎急性發作了。方之夏自小體質就弱,稍感風寒,咽喉就膿腫起泡,誘發高燒。往往這高燒容易在睡下一個多小時突發,搞得夫妻兩人手忙腳亂,只有急急往醫院趕。方浩估計又是老情況,所以趕緊去了醫院。
來到醫院門口,方浩的步子遲鈍了那麼片刻。他往兩個小時前自己和曾紅站過的地方瞥了一眼,然後才轉身進了醫院那道開著的側門。方浩多次跟夏雨來醫院給方之夏看病,對這裏的地形、方位很熟悉,拐幾個彎就來到了兒科急診部。
白天這裏常常擁擠不堪、鬧鬧嚷嚷的,此時就靜如止水,只偶爾有一兩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醫生或護士在過道上出沒一下。經過醫生值班室的門口,方浩側頭往裏瞥了一眼,見值班醫生正低頭看一本什麼雜志,隨便往外瞟了一下,又繼續低下頭去。方浩閃過醫生值班室,直接走向最裏層的注射室。
白頂白牆白燈的偌大的注射室裏,夏雨抱著方之夏蜷縮在牆角,他倆的上方,是白色的輸液管和白色的倒掛的鹽水瓶。
一切都在方浩的預料之中。
在門口稍稍停頓一下,方浩輕手輕腳走進注射室。抬眼去瞧輸液管,只見那液滴緩慢地滴著,好像一個世紀才滴那麼一滴,似要把時間凝固在那裏。
收回目光,方浩望夏雨一眼。夏雨兩眼望著對面窗戶外的夜色,仿佛並沒發現方浩的到來。方浩用手在兒子的頭上探探,燙得厲害,他便坐到夏雨邊上,伸手欲把她懷裏的兒子接過來,卻被夏雨反手狠狠地推開了。方浩這才感覺氣氛有些不對,發現夏雨那拋向窗外的目光裏,滿含著憤怒和怨恨。
方浩心想,偏偏自己晚上不在家時兒子生病了。這也難怪夏雨有氣,深更半夜在這裏給兒子吊水,丈夫這個時候才趕來。女人的氣易生易消,方浩並沒往心裏去,只枯坐一旁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