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領導也是人

肖仁福 作品,第1頁 / 共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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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仕字亦人亦士,還有另一層意思,當官的也是人,還是讀書人。用今天的話說,叫做領導也是人。這初聽無異於廢話一句,實乃驚世駭俗之重大發現。發現領導也是人,才敢正眼看領導,原來領導也是上眉下眼,豎鼻橫嘴。否則耳聞領導,便心發虛,膽發寒,脊骨發酸,膝蓋發軟。強調領導也是人,是說領導不是神。領導高高在上,容易被神化。神好了得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一貫正確,東方不敗。神不可冒犯,只能奉於神壇,加以頂禮膜拜。承認領導也是人,才有勇氣承認領導不是神,領導也有局限,可以犯錯誤和改正錯誤。這樣領導才可能回歸理性,回歸自身角色,一心一意做好領導人,像領頭羊一樣,帶領羊群前行,而不是等著接受崇拜。領導不是神,同時也不是妖。人們議論領導,總會不自覺地冒出一句: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仿佛當官的天生就是壞種。舊時說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這是對領導的妖魔化。本書是作者幾十年機關曆練下寫成的一部力作,必將成為2009年最暢銷的官場文學力作。』

正文

第一輯 領導也是人

·領導也是人·

我給自己的新長篇取了個名字,叫做仕途。看這仕字,由人與士組成,明明是說,讀書人是做官的料,做了官才沒白讀書。學而優則仕,讀書為做官,做官才能上到高處。說得通俗點,叫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仕而優則學,做官好增學,官有多大,才就有多大。一旦官帽在頂,不是博士,就是教授,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且比博士教授牛氣得多,開口皆為學問,出言全是指示,筆落能驚風雨,一字勝過千金。肖某人學不學,仕不仕,學不仕,仕不學,才一輩子無所作為,興不起風,作不起浪。鬼混邵陽師專三載,浪跡吉首大學兩年,學不優,做到從七品,徘徊複徘徊,再也上不去,終致仕也不優。驀然回首,人家已是官升多級,學上數等,皆成高新尖精英人才,仕優學亦優。

仕字亦人亦士,還有另一層意思,當官的也是人,還是讀書人。用今天的話說,叫做領導也是人。這初聽無異於廢話一句,實乃驚世駭俗之重大發現。發現領導也是人,才敢正眼看領導,原來領導也是上眉下眼,豎鼻橫嘴。否則耳聞領導,便心發虛,膽發寒,脊骨發酸,膝蓋發軟。當年我就是不知領導也是人,見君如見虎,才落荒而逃,失去密切聯系領導之良機,沒能在領導正確領導下,從勝利走向勝利。

強調領導也是人,是說領導不是神。領導高高在上,容易被神化。神好了得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一貫正確,東方不敗。神不可冒犯,只能奉於神壇,加以頂禮膜拜。承認領導也是人,才有勇氣承認領導不是神,領導也有局限,可以犯錯誤和改正錯誤。這樣領導才可能回歸理性,回歸自身角色,一心一意做好領導人,像領頭羊一樣,帶領羊群前行,而不是等著接受崇拜。領導不是神,同時也不是妖。人們議論領導,總會不自覺地冒出一句: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仿佛當官的天生就是壞種。舊時說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這是對領導的妖魔化。一旦被妖魔化,便渾身都是妖氣邪氣戾氣,專門掏人心肝,吸人精血。世上哪有妖魔?反正我沒見過,也不相信領導能成妖魔。

領導不是神,也不是妖,還真的只能是人。是人就要生老病死,都有喜怒哀樂。人很強大,頂天立地,寧肯站著死,不會躺著生。可事實正好相反,站累了需坐下休息,坐累了想躺下睡一覺。邱吉爾有經驗,有坐不站,有躺不坐。這個世界級偉人跟我差不多,也有犯困和疲勞的時候。魯迅有言,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原來勇士也有七情六欲,不是無血無肉的機器人,只要扭開電源,就勇往直前,戰無不勝。《夜宴》裏,葛優對皇後說:你貴為皇後,母儀天下,睡覺還蹬被子。做皇後睡覺只能挺屍,連被子都不讓蹬,這皇後不做也罷。皇後不僅蹬被子,恐怕還尿床呢。皇後不尿,俺親自尿。小時生活差,尿床是俺拿手好戲。1974年俺還在讀初中,以學生代表身份,與老師一起抽調縣城集中批林批孔。俺這人天生就賤,住不慣五星級賓館,只好夾在老師中間,解開自帶被包打地鋪。夜裏睡得死,天亮醒來,大半床的低級趣味。被子不敢疊,害怕老師笑話,尿床也好意思批林批孔,只得捂個嚴嚴實實,像捂著一床雪花銀。不知林彪和孔老二是否也有尿床之美德?如果像俺樣也尿床,就放他倆一馬,不批不鬥算了。沒人能給答案,只得繼續上陣,把林彪和孔老二批垮批臭,批得體無完膚,再踏上一只沾滿尿臊的腳。

人難免蹬被子尿床,也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缺點,這樣那樣的局限性,到底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再高尚,也可能德有不劭;再能幹,也可能才有不備;再英明,也可能失察失策失准失算失誤失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硬說全知全能,永遠正確,不過自欺欺人而已。皇上問魏征:人主何為而明,何為而暗?魏征說: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原來領導也有不明白的時候,必須多方聽取意見。兼聽還不見得一定能得到事實真相,叫做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就是眼見,也會看走眼,看到的可能是假相和偽裝,離真相相去甚遠。

人不僅尿床,有缺點和局限性,還是欲望之軀。欲望是與生俱來的。人初來世上,叫呱呱墜地。為啥呱呱?要吃要喝唄。待到奶嘴一塞,立馬安靜文雅起來,顯得很有修養的樣子。人兩耳如扇,專招美樂。兩眼如炬,專捕美色。一舌如瓢,專接美味。鼻孔本是用作呼吸的,也到處打探好聞香氣。人活一天,就得滿足一天的欲望。只有人死燈滅,欲望才會終止。人有欲望沒有錯,沒有欲望,哪來行動的原動力?儒家認為欲望是禍亂之根,必須抑制甚至滅絕,叫存天理,滅人欲。怎麼滅人欲?無非獨尊儒術,壓富抑商,視科技為奇技淫巧,嚴禁思想多元和物質發展,和尚沒老婆,大家沒老婆。這樣沒誰胡思亂想,胡作非為,自然乾坤朗朗。我一直想不通,人欲本就是天理,人欲已滅,天理何存?也怪我這人喜歡鑽牛角尖,想不通也要想,漸漸才想明白,人家是要滅人之所欲,以滿足己之所欲。滅掉別人性欲,女人都給他留著,他才好妻妾成群,佳麗三千。滅掉別人食欲,他才好滿漢全席,南北大菜。滅掉別人物欲,他才好金玉滿堂,江山萬年。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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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不可滅,不過欲望也不可任其膨脹,泛濫成災,須由理性來駕馭。偏偏最容易膨脹泛濫的就是欲望。欲是穀,越填越欠,叫欲壑難填。人有四肢,本是用來爬行的,後逐漸進化,才兩腳立地,騰出雙手來勞動,盡可能地滿足自身欲望。勞動有了成果,還需手來保管和分配,這就是權力的起源。權力來自勞動成果,勞動來自欲望需求,權力必然會受欲望操縱。在欲望操縱下,手行使保管權力時,就有可能監收自盜,偷偷往自己窩裏搬運;行使分配權力時,就有可能少分給人家,多分給自己。手就這樣成為欲望的幫凶,見財撈財,見色掠色,見權攬權,一發不可收拾。

手越來越不可靠,只好依賴於心,用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化洗心,讓心視君為父,為父財產再多,小老婆再漂亮,也別動心,別染指,這是孝治。只好依賴於腦,用仁者愛人以德服人的教化洗腦,好吃好穿好喝的通通讓給別人,自己嚼菜根,穿破衣,喝生水,大公無私,毫不利己,做道德楷模,這是德治。手生在肩膀上,不肯服從心腦,心腦也沒辦法,還得直接對手下手,銬子得而發明,手一伸就銬起來,這是法治。手銬住沒法再伸,倒是個辦法,可手永遠比銬子多,銬得一雙只是一雙。撇開手銬生產成本不計,將執掌權杖的手全都銬住,統治機構必然癱瘓,又不免投鼠忌器。於是動用眼睛和耳朵,進行監督,看到手有什麼動作,聽到手有什麼動靜,再找手的麻煩。眼睛和耳朵不是儀器,屬於肉眼肉耳,難免有失靈之時,上級監督太遠,下級監督太弱,本級監督太虛,自我監督太假。實在沒辦法,就把嘴堵住,手再不規矩,只要嘴不說三道四,就不會影響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天下太平。這是什麼治,不好命名,姑且叫防治吧,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要說對付欲望的最好手段,還真得靠這個防字。防口沒用,恐怕還須防手。雖說長舌如刀,口水淹得死人,可我查遍公安刑事檔案,還從沒發現哪件凶案,其作案工具是舌頭和口水。與其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倒不如防官之手甚於防賊。把官當賊防,並非說官就是賊。只是賊是人做的,領導也是人,領導也有一雙手,沒誰能確保領導就不會成為賊。防範於未然,還是把君子當小人防,先小人後君子。先小人,小人成君子;先君子,君子變小人。防不同於監督,監督來自外部,屬滯後措施。防是內部機制,須從內部做起,手未伸就先斷其企圖,就是有企圖也叫其無從下手。

至於怎麼設計防賊防小人機制,我是鼓搗小說的,已非我之職責。我能做的是從人性角度,將行走於官場內外的芸芸眾生行諸筆下,真實且充分地展現他們的欲求。欲望既然是行動的原動力,欲求本身沒有一點錯。權欲的存在,讓人樂於管理公共事務;物欲的存在,讓人樂於生產物質財富;性欲的存在,讓人得嘗愛情美果,讓生命生生不息。人類實在應該感謝上帝賦予的美妙欲望。只是欲望失去控制,也會帶來不少困惑,甚至災難。文學是人學,在我筆下,領導不是神,也不是妖,都是要食人間煙火的常人,像常人樣可親可愛,像常人樣難免有局限和不足。自然也有常人的種種欲求,只不過欲求方式各有不同而已。讀者覺得我的小說真實,跟生活本身沒什麼兩樣,這也許就是原因之所在。

不過有人還認為不夠,說我出版了那麼多反腐小說,也該給反腐開個方子了。我只得苦笑。我不認同我的作品是什麼反腐小說。小說也能反腐,期望也太高了點。不過硬要我談如何反腐,不談就不買我小說,我也只好多嘴幾句。反腐說白了,就是要管住欲望之手。管不如防,還是那句話:防官之手甚於防賊。怎麼個防法呢?說個鄉下的故事。從前有個生產隊,隊長精明能幹,做了許多實事,得到社員高度信任和擁護。可隨著威望一天天提高,隊長逐漸變得霸道起來,公章和倉庫鑰匙都掌管在他手裏,他要咋的就咋的,終致公權濫用,貪汙多占事發,被上面法辦。另選的隊長,又是同樣結局。大家於是協商出一套班子成員共同管理集體的辦法。比如公章劈作三瓣,隊長、貧協主席和文書各拿一瓣,使用公章必須三人同時出面。倉庫設兩道門,每道門三把鎖,鑰匙分別由隊長、副隊長、民兵排長、倉庫保管、會計、出納各掌一枚,六人全部到場才能開倉。這有點公權制衡的意思,還真管用,隊上清明了好一陣子。可久而久之,還是出了問題。原來這些拿公章瓣和鑰匙的班子成員,大部分是隊長的人,不是他的人也被他拉了過去,公章鑰匙跟隊長一人拿著區別不太大,財務開支,招工招幹招兵,推薦上大學,都他一人說了算,還出現集體貪汙窩案,班子被一鍋端掉。再組建班子時,大家覺得僅有公權制衡還不行,班子成員得由不同人群代表組成。隊上有好幾個姓氏,每個姓都屬血緣宗室,分別由各宗室推舉自己的代表到班子裏任職,共同掌管公章瓣和倉庫鑰匙。任職時間不能太長,三年一換,包括隊長和其他班子成員。期間宗室代表違背本宗室利益,宗室可集體投票,將其罷免,另推代表。自此之後,監守自盜和濫用公權行為基本杜絕。

這個故事的意義很淺顯。生產隊長和生產隊班子成員都是人,是人就有欲望,就有一雙欲望之手。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沒誰能按住手不往外伸。對付喜伸忘縮的手,法治是必要的,可也是遠遠不夠的,得有公權制衡。公權制衡面前,手仍有可乘之機,得靠選舉罷免機制,對其進行進一步制約。這就是草根智慧。草根乃生命之基,生命乃宇宙之魂,草根智慧便是宇宙智慧。

·戲台上的官·

老家村外有個不起眼的小土丘。小時參加生產隊勞動,或上山打柴,下地割草,從小土丘旁經過,感覺累了,常會放下工具或柴草,坐到上面歇息一陣,一邊跟同伴們天上地下地神聊海侃。聊著侃著,話題就到了屁股下面的小土丘,有人說裏面埋著一台官戲。戲是拿來演給人看的,怎麼就埋到土裏去了呢?這事說起來還頗有些來頭。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村上來了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見村子不大,卻山環水繞,林茂竹密,青龍左高,白虎右低,怎麼看都是個該出些人物的地方。國人所謂的人物,自然就是威風八面手執生殺大權的大官小吏了。老者便問村人,是希望村裏人人都有官做,還是只讓少數幾個人做官。村人不知此話的玄機,自然願意人人都有官做。聖人有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呢。村人不見得知道聖人言,卻知道那句有福同享有難同擔的老話,樂意好事大家占,同喜同樂,不願個別幾個人騎在人民頭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老者說這好辦,手在空中劃一道弧,頓時變出上百件官服和全套鑼鼓響器。村人興奮不已,有的敲鑼打鼓,有的官服加身,以木樓為台,擺開架勢,演唱起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逢年過節或農閑時,村民們便湊到一處,披掛上陣,熱鬧一番。演的什麼劇種,也沒人說得清,估計不是儺戲,便是祁劇,放在今天也該算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了。內容與別處戲劇沒啥區別,多為帝王將相和達官貴人的恩怨情仇。這當然並不怎麼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有官做,個個都是人物,村人也就心滿意足,樂此不疲。

這種民間傳說自然不是吾村先民的獨創,估計別處也有過類似的說法。千百年來,我們最崇拜的就是這個官字,誰都想著做官,可真能做上官的究竟只是極少數。現實裏的官做不上,那麼穿著官袍子,端著官架子,邁著官步子,打著官腔子,自作多情做做戲台上的官,風光風光,該不會有人來阻攔你吧?我忽然想起一句耳熟能詳的老話:什麼藤結什麼瓜,什麼階級說什麼話。事實好像也不完全如此。想鄉下人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生活勞累艱辛,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炫耀的,倒喜歡把自己羨慕的大人物搬上戲台,過一把官癮。又不過是業餘尋尋開心,不是衣食無憂的文藝工作者,也就沒有上級指令的硬性任務,非得表現什麼戰天鬥地的火熱生活,愛怎麼演就怎麼演。這官戲也不知演了多少朝多少代,反正純屬自娛自樂,戲裝道具和樂器響器又都是現成的,不用出一分錢的場租費和大腕出場費,工商文化等部門也不上門打秋風,也就百年千年地流傳下來,盛演不衰。

不想一日有高人從村上經過,一看覺得是個藏龍臥虎之地,趕忙翻身下馬,小心步行進村,生怕有所冒犯。一邊朝村人打聽,村上有什麼顯官重吏,好登門請安。村人樸實慣了,不會無中生有,編假話哄人,只得如實稟告,村上從沒出過像樣點的人物,只祖上考取過一兩個秀才,因不認識組織部門的領導,也沒混出啥名堂,窮困一生。高人怎麼也不相信,緩緩走進村裏,要探個究竟。忽聞鑼鼓震天,高腔入雲,尋聲引脛望去,遠遠見有青瓦木樓,樓上正在大張旗鼓唱大戲,樓前坪裏則被村人圍了個水泄不通。走近一瞧,戲台上全是高帽長刺寬袍廣袖的各路官員,仿佛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原來高人的判斷沒錯,村上確實是個出大官的地方,只不過沒出在朝廷和衙門裏,而是出在村中的戲台上。高人不覺撫掌大笑,躍身上鞍,揚鞭打馬,大搖大擺出了村子。這事被細心的村民察覺,大家身上某根神經就這麼深深地刺痛了。也怪不得人家高人小瞧咱們,村上從沒出過像樣點的人物,卻有事沒事上演官戲,又有多大意思呢?戲台上的官再威風,也不會給村上帶來任何好處和榮耀,大家還這麼自得其樂,也顯得太沒出息了。一氣之下,在村外挖個大坑,將演官戲的一應道具服裝和響器樂器什麼的統統埋掉,一是告別演唱官戲的無聊之舉,二是巴望送走戲台上的官,現實中能出幾個真正的大官小吏,下回還有高人過村,再不被小瞧,也不至於辜負了這一方佳山秀水。

村子就這麼沉寂下來,再聽不到昔日熱鬧的官戲。村民們日出而作,夜入而息,盼望子孫出將入相的願望一直縈系於心,卻從沒見奇跡出現。又過去了不知多少年,快到我們出世的年代,村民們的願望漸漸變成失望,官戲也幾乎失傳。有人提出,反正村上出不了人物,幹脆挖開小土丘,取出道具,試著把官戲再搬上戲台。也是寂寞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大家心有所動,卻又擔心隨便動土,對村子不利,何況土丘裏的道具肯定已經腐爛,再派不上用場。只得湊了錢,重新置辦戲裝響器,再憑著老輩人的口傳心授,揣摩演練,又在村中木樓上唱起了官戲。不想還沒過足癮,開始破四舊了,這些官戲被當做牛鬼蛇神和反動毒草,慘遭禁演,戲裝響器被強行擄走,一夜工夫毀得幹幹淨淨。到得我們這代人略有記憶時,也就再沒見過官戲,只在出現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時候,為配合上面意思,現編現演些憶苦思甜和抓革命促生產的應時小戲,戲台上演戲的有氣無力,戲台下看戲的昏昏欲睡,全沒有昔日官戲的精彩和熱鬧。看來大家留戀的還是官戲,且至今保留著一句與官戲有關的俗語,常掛在老輩人口頭上:戲台上的官。

彈指間,我離開村子已三十年。時間的塵灰是無情的,可將一切都塵封起來,我已很難記起村口那個埋著官戲的小土丘。偶爾回村一趟,也想不起到村口去瞧上兩眼,看看小土丘還在不在那裏。卻因不可避免地要接觸現實中的大小官員,經常會莫名地想起戲台上的官這句俗語。瞧那行走於世間的官員,不描臉譜,不著戲裝,不邁台步,卻比戲台上的官表演得更賣力,也更精彩。其實也不奇怪,生活是藝術之源,生活永遠先於藝術,也大於藝術,世間官員肯定比戲台上的官出色得多。不過二者也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有上台的時候,也必然有下台的那一天,不管你在台上時再威風。這好像是個鐵律,也是淺顯得不能再淺顯的常識。可咱們見過的不少生活裏的官員,眼裏卻好像只有向上的梯子,沒有往下的台階,總企望永遠處於戲台中央,在聚光燈的追隨下,不知疲倦地表演下去。有台鞭子戲,裏面的皇帝在金鑾殿上坐了好幾十年,快壽終正寢了,還舍不得下位,編劇和歌詞作者便為他寫了句有名的唱詞:讓我再活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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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的官員到底沒有藝術家們狂妄自大,癡想活上五百年的似乎還不是很多。可越活越年輕卻還是做得到的,也比較好操作。比如四十五歲是個坎,過了這個坎便不容易得到提拔重用,便設法倒著活,去年四十六,今年四十五。比如人大政協班子有七不進八不留的慣例,於是略施手段,去年五十七,今年五十六。要問領導們是怎麼從四十六活到四十五,從五十七活到五十六的,這是公開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必過於認真。硬要認真,只好謙虛點,去問組織部的檔案員和人事局的信息員,人家高興了,說不定會給你面授機宜。越活越年輕不難做到,可也不能老是四十五或五十六,待在台上一動不動。這樣即使台下的觀眾拿你沒辦法,在台後等急了的新人也不幹,總會想法子轟你下去,以便取而待之。皇帝輪留做,今年到我家,世上沒有老占著茅坑不起身的道理。

留戀戲台,不用說是戲台讓人顯赫。人一顯赫,位子票子女子房子車子,五子登科,自在情理之中。老婆孩子,親朋好友,同學鄉親,七八姑八大姨,都跟著沾光,也無需贅言。光那份面上的榮耀,就足以叫人垂涎三尺,妒火中燒。比如一個地方的媒體,最顯要的位置,最黃金的時段,皆無一例外屬於領導,叫做電視裏有形象,廣播裏有聲音,報紙上有英名。且從不需領導本人出一分一毫的廣告費。媒體內部就曾悄悄抱怨,那麼重要的時段和版面,若用來刊登廣告,企業產品銷量大增不說,媒體也早富得流油了。領導的音容笑貌和高姓大名頻頻出現在媒體裏,子民們習慣成自然,若哪天沒見領導,心裏就很不自在,說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都一點不誇張。還會到處打聽領導下落,生怕領導已被雙規或逮了進去。領導倒也理解自己的子民,出國考察或在外開長會,會通過秘書班子,以書面講話形式不時在媒體上露露面,以免子民們擔驚受怕。

台上越顯赫,下台後就越落寞,不知這是不是辯證法。我有時吃飽撐得難受,會在街頭巷尾走走,以促消化,卻不時能遭遇某領導被人前呼後擁著,神采奕奕走出豪華酒店,威風八面的樣子。我生怕撞著人家大駕,被擠翻踩扁,只得遠遠躲開,看著人家狼行虎步,走向高檔專車,彎腰鑽入車門,呼嘯而去。可沒過兩個月,再在街頭見著該領導時,情形卻已大變。過去簇擁左右的隨從早不知去向,領導形單影只,站在秋風中,正望著街口的車流發呆。目光黯淡,面容憔悴,頭發不再像從前那樣油光水滑,青幽可鑒,仿佛一夜間突然變白,亂成枯草一堆。我甚覺奇怪,以為自己眼睛老花,看錯了人,定睛細瞧,還真是那位領導。回家找出報紙,打開電視,扭響收音機,才發現再沒有該領導的任何痕跡,我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一打聽,領導果然已功德圓滿,走下戲台,成了前領導。這戲台上的官與戲台下的官,區別就有這麼大。

想弄清誰是已走下戲台的前領導,我還可免費教你一招。天黑時分,你到地方首腦機關大院門口去溜溜,若見有人守在門邊,睜大發紅的雙眼,戳著指頭去數進進出出川流不息的高檔小車,這人如果不是剛從精神病院裏跑出來的神經病,必然是下台不久的前領導。這當然不是懵你的。你想想晚上又不是上班的時候,那些高檔小車們屁顛屁顛往機關大院裏跑什麼?還不是書記樓和常委樓就建在大院深處,夜幕降臨,正是密切聯系領導的大好時機。前領導在台上時,人家也是這個時候開著小車紛紛往他家裏跑,現在人已下台,人家另有新歡,再不可能去扣他家門,他在家裏待得難受,不到這大門口來數小車,又幹什麼去呢?我認識一位前領導,他頭天退二線,第二天就悄悄住到了鄉下老家。有次我在鄉下碰見他,問他城裏生活條件那麼好,為何非得跑到鄉下來?他倒是開心,說鄉下有個大好處,死後不必燒成灰,可將老骨頭埋進祖墳裏,陪伴父母。留在城裏沒有這個待遇,還得天天晚上跑到大院門口去數人家的高級小車,自己眼睛老花,沒其他前領導的好視力,萬一數錯了數,就違背實事求是的工作作風了。

看多了官場戲台上下的表演,有時我不免暗想,豈只官場,這個大千世界又何嘗不是一個戲台?世間之人,不管為官為民,屬強屬弱,其實都是演員,在人生的戲台上跑上那麼一圈,最後都得乖乖離台,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讓我想起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幽州台曾是燕昭王招賢納士的黃金台,懷才不遇的子昂高台獨立,茫然四顧,怎麼也尋不見燕昭王的身影,忽感天地悠悠,往者弗及,來者不聞,不覺熱淚飛灑,寫下這千古佳篇。反複吟詠陳詩,我才意識到這幽州台其實也是戲台。這人立身於天地之間,有時難免自我膨脹,覺得自己有多麼了不起,不曾想在前無窮後無盡的時間裏,我們擁有的幾十年不過是短短的一瞬在左無際右無涯的空間裏,我們容身的這個世界僅為方寸之地。如果能經常想想這瞬間和方寸之外,還有連我們的想象力都無法抵達的悠遠浩瀚的時空,我們也許會重新審視自己,審視自己所處的這個戲台。在這個戲台上,無論你演的是小民百姓,還是帝王將相,到頭來都不過是微塵一粒,經不住時間的風輕輕一吹,就可吹得不複存在。

這麼說好像有些悲觀。可悲觀點有什麼不好呢?中國人不信悲觀哲學,只喜歡樂觀哲學,連寺廟裏都有歡喜佛。照我說悲觀哲學有悲觀哲學的合理性,人懂些悲觀哲學,心懷畏懼,才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果過於樂觀,目空一切,膽大妄為,什麼都敢做,什麼都做得出來,到頭來必然樂極生悲,樂觀不起來的。這是題外廢話,不必置喙。(本文選自《領導也是人》一書,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

·世間三刑·

話說唐太宗駕崩,武則天盡管已做到才人級別,享受專員待遇,卻終因未給太宗生下一男半女,被趕出宮去做了尼姑。豈知女專員早跟太子李治有染,放下長線,待李治登位,又很快被迎回宮裏,憑著非凡的政治手腕,步步做上皇後。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武則天覺得幹皇後還不過癮,還想弄個皇帝的幹幹。卻遭到滿朝文武反對,理由大概有兩大條,一是武皇後不姓李,沒有皇位繼承權;二是生活作風有問題,嚴重違反皇宮紀律條例。武則天於是大興告密制度,動用周興、來俊臣和索元禮一大批鷹犬,以謀反等莫須有的罪名逮住反對者,大動酷刑,逼其招供。剁掉反對派腦袋,封住天下人嘴巴,武則天終於如願做上女皇。不過女皇到底是個明白人,要想穩坐皇帝寶座,還得把國家治理好,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下去。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幹部便是決定的因素。治理國家不是抄家抓人,酷刑逼供,必須起用能臣良吏,周興們絕對是靠不住的。不僅靠不住,還會壞你大事。這批鷹犬的下場也就可想而知了。女皇的辦法也很簡單,就是唆狗咬狗,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女皇有意要做掉誰,還愁沒人與你配合?她很快得到關於周興跟剛獲法的酷吏丘神績同謀的指控,把這家夥交給了來俊臣。周來兩人好歹曾是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來俊臣先請戰友吃過工作餐,再謙虛道:"咱們都是替皇上辦案子的,今天請仁兄光臨,主要是想討教討教,碰上人犯硬如石頭,不肯招供,該用什麼妙法,才撬得開他的嘴巴?"周興得意了,說:"這還不好辦?架只大陶甕,四周燒上炭火,再把人犯放進甕裏,看他招還是不招。"來俊臣如法炮制,當真找來一個大陶甕,堆上炭火燒旺,然後取出聖旨,高聲宣讀完畢,客氣地對周興說:"請老兄進甕裏去吧。"周興還能怎麼樣?只能按來俊臣的意思,一一招供。這就是請君入甕一詞的來曆。後周興被流放嶺南,途中為仇人所砍。至於來俊臣他們,其下場自然也不可能比周興好到哪裏去。

這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舊人舊事。一千三百年眨眼過去。一千三百年後的所謂現代社會,還有沒有這種酷吏和酷刑,恐怕誰也不好否定。階級鬥爭年代自不必說,階級不鬥爭的年代,嚴刑逼供,屈打成招,也是簡便易行又頗能提高辦案率的好手段。敝人膽小如鼠,先前見著紅袖章就躲,紅袖章不常見後,碰上大蓋帽也夾著尾巴逃得遠遠的,這輩子還從沒被人請進甕裏過,不知待在甕裏是什麼味道。倒是三十年前曾在生產隊倉庫木壁上書寫反動古詩和民歌,被一批兩打三整頓工作組領導同志一把逮住,當做反党反華主席的典型嚴審重辦過。只怪我出生於餓殍遍野的饑饉時期,從小沒吃過飽飯,嚴重缺鈣,骨頭太軟,坦白交代得飛快,檢討書寫得也深刻,又有一定文采,可讀性比我現在寫的小說差不到哪裏去。也就遺憾地沒被綁老虎凳,灌辣椒水,坐直升飛機,至今想來還覺得挺對不起工作組領導同志的,也有愧於那轟轟烈烈的偉大時代,算是枉到人世走上這麼一遭了。詳情已記在拙文《文字劫》裏,此處不加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