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燈,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他先打破了僵局,但這個問題卻讓人更難以回答。
方燈玩著自己的發梢,自言自語般道:「我對你好嗎?」
「我爸在我7歲的時候去的大馬,他說沒辦法帶我走。我知道,鄭太太指明讓他一個人去,他反而松了口氣。這世上他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我,他走了十年,電話也很少打回來。如果不是還有責任和義務在,我猜連一年一封信和一個包裹他都未必肯敷衍。老崔……他對我很好,我很感激他。他照顧我,就像當年他照顧我爸,這既是三房主人家對他的托付,也因為我們是他親姐姐的後人,這世上原本除了他,沒人在意我的死活,也沒人在意我過得好不好……」
「我在意的。」方燈急急說道,恨不得剖出一顆心給他看,「我希望看到你笑。不管你要做什麼,我都願意幫你。真的,不管做什麼都可以,我願意保護你。」
「你保護我?」傅鏡殊被方燈的傻話逗笑了,「這是男人才說的話,而你……」
她只是個比他更可憐的小姑娘。
方燈的臉更紅了,但她不打算收回剛才的話,「我說的是真話!」
「所以我才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如果方燈她自己知道答案就好了。他像磁石一樣,讓她本能地趨近。因為他是她的同類,一個與她相似,卻比她好得多的同類,是這樣嗎?她說不清。然而他需要答案,那她就給他最天經地義的。
「我的親人不多了。」方燈豁出去般說道。
傅鏡殊的神情讓她猜不透,他低頭去攏了攏肩上的毯子。就在她開始後悔的時候,他輕聲問:「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是說,你的姑姑。」
方燈靠著軟榻坐在地板上,想了想,回答道:「她很漂亮,但總是很難過。」這就是朱顏姑姑留在她童年記憶裏最真切的印象。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姑姑的漂亮被生活消磨,但她的難過卻像河裏的沉沙一般累積,雖然她從來不哭,也不說。
「她說她有過一個兒子。有時候她在我窗邊哼那首搖籃曲,我覺得她是在唱給她的兒子聽。」
「是嗎,那她為什麼要丟下她的兒子?」傅鏡殊不以為然。
「怎麼會?明明是你爸爸提出離婚,是他把姑姑趕走的。」
「那是因為她水性楊花,她根本不愛我爸爸,心裏也沒有我們父子。」
「誰告訴你的?」方燈愕然轉身直視著傅鏡殊,其實答案不言而喻,當然是他的父親傅維忍,「你爸爸一定在騙你。」
「他那麼多年都為了這件事鬱鬱不樂,你覺得這是為了騙我嗎?」
姑姑為什麼一直沒有回頭來找傅鏡殊,方燈不得而知,但若說她沒有愛過一個姓傅的男人,沒有思念她唯一的孩子,方燈打死也不相信,否則姑姑獨處和靜默時的悲傷從何而來。朱顏時常陷入失神中,短暫地分不清回憶與現實,方學農常說她那些時候腦子不太清楚了。這種情況隨著她後來病情的加重而不斷惡化,到了她最後的那段時間,守在她身邊最久的人是方燈。
「他為什麼騙我?我的孩子在哪裏?」這是朱顏臨死前重複了最多遍的話。
方燈想起姑姑油盡燈枯時形容憔悴的樣子,禁不住有些激動,「明明是你爸爸為了得到上大學的機會才娶了我姑姑,把她利用完了之後,就不要她了。」她原本還想說這種行徑卑鄙極了,但想到指控的那個人是他的父親,又硬生生把那個詞咽了回去。
這些事是方燈從父親方學農許多次酒醉後的謾罵中拼湊起來的。方學農清醒的時候不敢拿朱顏怎麼樣,畢竟他還靠著朱顏的皮肉生意吃飯,可是只要多喝了兩口,他就會指著朱顏的鼻子罵她蠢,還說她是賤骨頭,一心想攀高枝結果整個人和半輩子都賠了進去。
方學農和朱顏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朱顏的父親在「文革」期間曾經當過瓜蔭洲的革委會主任,手握生殺大權。而傅維忍是個一心求學卻苦於家庭成分所限的「資本主義餘孽」,如果他不是娶了朱顏,根本沒可能拿到上大學的名額。只是後來運動風潮剛過,朱顏的父親作孽太多很快遭到了清算,他身體不好,不久後死在了牢裏,朱顏的家庭短暫興盛後又迅速沒落了。就在她生下兒子沒多久,傅維忍便以各種理由堅決向她提出離婚,朱顏也沒有過多糾纏,只身離開,和兄長一道遷出小島,再也沒有回來。每當方學農謾罵不已時,方燈都聽不下去,但潑辣的朱顏姑姑卻從不反駁半句,她只是陷入長時間的發呆,或者一根根地抽劣質的香煙,而那個時候她的肺病已經很嚴重了。
「這不可能。」傅鏡殊的眉頭蹙得更深,「你不知道我爸爸是什麼樣的人,他骨子裏比誰都清高。讓他以婚姻為代價換取上大學的機會,去娶一個他不喜歡的女人,那是絕對絕對不可能的,我猜他寧可去死。他對……你姑姑一定是有感情的,要不也不會一直為她的背叛耿耿於懷。」
「有什麼證據說我姑姑背叛了你爸爸?」姑姑是方燈自幼最親近的人,比父親還親,她不能接受這種莫須有的汙蔑,哪怕是出自傅鏡殊嘴裏也不行。她有些激動起來。
「你別急,耳朵都被你吵破了。」傅鏡殊倒是比她更冷靜和有條理,雖然他對這段往事也一樣在意,「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我爸和老崔都提起過,你姑姑有一個初戀情人,如果不是你外公,哦,不對,是你姑姑的父親覬覦傅家在島上的名聲,想趁傅家落魄的時候攀上親,非要你姑姑嫁給我爸,你姑姑本人是不願意的。這是我爸在婚後才知道的真相,他一直都沒辦法取代你姑姑心裏的那個人,這對於他來說是不能容忍的。」
方燈根本不接受這種說法,「你們簡直是血口噴人。我親耳聽姑姑對我說起過,她第一次愛上一個人,是在瓜蔭洲的圩日上,她和小姐妹在小攤上挑選梳妝用的小鏡子。她說她拿著鏡子對著臉照,鏡子裏出現了路上經過的一個人,那時她就想過要嫁給他,這個人就叫傅維忍!你說的什麼初戀情人,都是胡說八道的。」
「不對。」傅鏡殊似乎隱約覺察出一些端倪,他看起來也非常驚訝,肩上披著的薄毯滑了下去也渾然未覺,「你說到鏡子,我也有印象。老崔說,你姑姑的初戀情人送過她一面鏡子,她時常對著那面鏡子發呆,我爸爸看見了,兩人就會吵得不可開交……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老崔也沒有騙我,那一定是有哪裏出了問題。」
他陷入了沉思,方燈也絞盡腦汁地思索。
「難道……」
「我知道了!」
他們兩人幾乎同時發聲,只不過方燈反應更強烈,她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