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蝕心者

辛夷塢 作品,第37頁 / 共9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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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班渡輪來了,方燈以為他這就要走,沒想他最後又問了一句。

「是因為這島上有你舍不得的人?傅家那孩子……你們關系很好。」

方燈一愣,正待否認,卻又聽到律師說道:「我能夠理解你,說起來,他應該是你的表哥。你們都是孤兒,有個親人在,總覺得有點安慰。」

方燈只是笑笑,沒有再說什麼。律師上了渡輪,她揮了揮手,送這個曾經想給她一個家的人離開。

半年之後,這個姓陸的律師再度出現在方燈的面前。

這時方燈已經住進了孤兒院。在老杜的閣樓上租的房子早已到期,她沒有錢再續房租。雖然傅七說過,有他一口飯就有她的,但是進入孤兒院之後,她可以領到政府的救濟。阿照是為此感到最高興的一個人,他長高了不少,性子也不似從前那般懦弱,有了方燈,孤兒院就有了點家的味道。

從閣樓到孤兒院,其實不過幾十米的距離,只可惜她住的大通鋪房間沒有開向街道的窗口,否則她還可以看到傅七重新放回窗台的美人蕉。

「你現在還是可以考慮跟我走。領養手續我會辦得很快。」陸寧海對方燈說。

這真是個固執的人,方燈暗想。

看見她再度搖了搖頭,陸寧海卻道:「如果你不願意離開這個島是因為傅鏡殊,那如果我告訴你,他有可能要離開了呢?」

第十五章 你應該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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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寧海這次上島,帶來了傅維信的死訊,仿佛他每一次的到來都與一場死亡相關。

事實上,傅鏡殊在聽到」傅維信」這個名字的最初幾秒,甚至一時間想不起他是誰。好在他很快在陸寧海略顯沉重的臉色中反應過來,這個同是姓」傅」的人就是鄭太太的親生兒子,傅維忍同父異母的兄弟。說起來,他還應該稱對方一聲」叔叔」。

但是這個叔叔並未與他謀面就先傳來了死訊。

鄭太太早年膝下空虛,沒有兒女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隱痛,直到中年時喜得一對龍鳳胎,她把這看做上天對她最大的仁慈。她的一雙兒女比傅維忍小十歲,同是傅傳聲的子女,生長環境卻大不相同,尤其龍鳳胎中的男孩可以說就是鄭太太心尖上的肉,從小捧在手裏,恨不得把好的一切都給他。

據說這個傅維信也沒有讓鄭太太失望,算是含著金匙出生的他長得儀表堂堂,高大俊朗,聰明又外向,和蒼白陰鬱的傅維忍相比,更顯得陽光健康。傅傳聲生前對私生子傅維忍心存內疚,但說到真實父愛,他更多的是交給了長在他身邊,性格和他更為相像的小兒子傅維信。這讓鄭太太大為欣慰,也驅散了不少丈夫私生子給她帶來的不快。

傅傳聲臨終前希望妻子能將傅維忍接到馬來西亞,與此同時,在他和鄭太太百年之後,傅家的一切都將交到傅維信手中,這是他們夫婦達成的共識。

傅維信生在大馬,十幾歲就被送到歐洲上學,個性喜好都相當西化。他對繼承家族祖業一事倒不怎麼上心。父親不在後,家裏還有個精明強幹的親媽,尚可以逍遙自在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生活的重心在於享受生命,享受美人,享受一切讓人目眩神迷的刺激。

鄭太太對於兒子遊戲人生間的生活態度一直頗有微詞,她希望兒子能收心,多接觸一些家族事業,以免日後接手時會手忙腳亂。但傅維信卻覺得,異母兄長傅維忍和同胞姐姐傅維敏都比他更適合去做這件事。

說起來,傅維信雖然貪玩不羈,卻相當重情重義,和姐姐從小感情極好不說,就連陰鬱寡歡、不為他母親所喜的哥哥傅維忍,他也相處得不錯。傅維忍病時,他曾數度趕回來探望,還幾次勸說母親善待大哥留在國內的遺孤。這其實是觸到了鄭太太的另一個痛處,傅維忍再怎麼不討人喜歡,他還留下了後代,而傅維信年紀不小,卻絲毫沒有找個女人定下來生兒育女的打算,這多少讓觀念傳統的鄭太太焦急不安。即使女兒已嫁人生子,但只有傅維信的孩子才是她的親孫,名正言順的傅家三房傳人。

不幸的是,鄭太太最為恐懼的事成為了現實。就在兩個月前,傅維信和友人在南美玩帆船時遭遇意外,被打撈上來即被宣告不治,此時他正好三十六歲,雖有一大票女朋友,卻沒留下一個孩子。

傅維信的死給了步入晚年的鄭太太致命的打擊,傷心悲慟之下她一病不起,心髒的老毛病出現了惡化,女兒女婿和娘家那邊的人都以為她或許過不了這一關,二房的代表也飛往吉隆坡探望,律師和家族企業的高層圍在床頭,大家都亂作一團,做好了最壞准備。沒想到的是,鄭太太最後竟然熬了過來,不久前,她已經能夠下床活動。與此同時,作為傅家國內的代理律師陸寧海在她的授意下重新出現在傅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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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鏡殊聽完了陸寧海的來意,短暫的靜默中,只聽到他手中花剪在盆栽枝椏枝丫上留下的哢嚓聲。陸寧海在等待一個回答,在他看來,這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姓氏就有這麼重要嗎?」傅鏡殊抬頭看著律師問道。

陸寧海視線與身邊的年輕人相對,他發現自己竟然並不能全然看透對方的心思。和聰明人對話是件既輕松又煩惱的事。輕松是省去了很多無謂的口舌和繞圈子的麻煩,煩惱卻來自於面子上的冠冕堂皇被撕下,直中要害有時難免讓人尷尬。

陸寧海說:「這要看對誰而言了。」

至少現在他們都知道,一個」傅」姓和傅家正統的血脈對於鄭太太來說重過一切。傅維信還在時,她根本不把傅維忍看在眼裏,也可以假裝遺忘老宅子裏還有一個姓傅的孩子存在。因為她的親生兒子還年輕,將來她會兒孫滿堂,等她撒手的那一天,她就可以把辛辛苦苦守住的傅家家業交到兒孫手中,這份祖業將在她和丈夫的至親血脈中代代傳承下去。

是傅維信的英年驟逝摧毀了這一切。老太太從生死邊緣熬過來後,接受了兒子已永遠離她而去這個殘酷的事實,同時,她還必須面對傅家三房香火中斷的尷尬處境。傅維信沒有留下一子半女,鄭太太的女兒女婿已迫不及待。但是女兒再親,外孫到底是別家的人,等到她一死,傅家三房就等於不存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將冠上女婿的姓氏,丈夫和自己一生打拼的心血和榮耀就將付之東流。

當然,鄭太太也不是沒有別的選擇,她在當地有名望但已沒落的娘家人野心勃勃,遠在台灣的二房也有人蠢蠢欲動,提出可以從二房的眾多孫輩裏挑出一人過繼到死去的傅維信名下,這樣好歹還是個姓傅的人。

每當無人時,鄭太太只覺得悲從中來,她一生要強,唯獨有兩件恨事,一是她摯愛的丈夫竟然在婚前就和丫鬟留下個孽子,另外一個遺憾就是兒孫單薄。若是她多一個兒子,若是維信還在,若是維信給她留下一丁點血脈,她何至於到如今的地步。

鄭太太年紀大了,尤其最近這一場大病更讓她領悟到,再強悍的人也有力不從心的一天,她必須為身後事謀劃打算。她想起昏迷時,似乎在生與死之間的朦朧中看到了逝去多年的丈夫傅傳聲,他的音容相貌音容笑貌還是年輕時的模樣。正是這樣的他,讓少女時代的鄭太太毫不猶疑將身托付,從此相依相伴,嘔心瀝血為他保住傅家三房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