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幸運的人常常知道自己要什麼樣的人,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要這樣的人,知道自己的性格是怎麼形成的,或者一個重大決定是怎麼作出來的,她們經常會說「就是他那一句話使我愛上了他」,或者更厲害的:「那件事是我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點,從那時起……」楊紅從來沒有這麼幸運過,有時還強詞奪理地想,說那些話的人,也不過是像那個笑話裏面吃包子的傻子一樣,花所有的錢買了一盤包子都沒吃飽,後來問同桌的人討了一個,才吃一半就吃飽了,遂後悔莫及:早知道半個包子就能吃飽,就不該買那一盤包子了,還可以把錢省下來。
楊紅就不知道自己那一盤包子是從哪裏買來的,而那半個包子也一直沒吃到,所以就只在腦筋裏面有些模模糊糊的愛情觀,無法用言語來做個界定。她記得很小的時候,跟幾個小女孩在一起玩,不知怎麼說到長大了要跟誰結婚上頭去了。
有一個小女孩大概怕被人搶了頭牌,就率先說要跟毛主席結婚,其他的見毛主席已被人捷足先登了,就搶著說要跟雷鋒、黃繼光、董存瑞們結婚。楊紅雖然年幼,但也覺得她們天真得可愛,幼稚得無知。毛主席都已經逝世了,就是死了,懂不懂?跟死了的人是不能結婚的。
楊紅對毛主席逝世記得很清楚,因為剛發生不久。那天是星期四,下午不上課,老師政治學習,楊紅在學校的操場上玩,等媽媽下班。突然就聽見學校廣播裏放起哀樂來,楊紅知道肯定有什麼重要人物逝世了,因為前一段時間周總理逝世,也是放這種音樂的。楊紅就見學校的老師都從辦公室跑出來,一邊念念叨叨地說:毛主席去世了!一邊就號啕大哭。楊紅還不太清楚毛主席逝世的嚴重後果,有點哭不出來,但也捂住臉,怕別人看見她沒哭會責備她,心裏納悶,媽媽不是說有一個高人測算過,說毛主席可以活一百四十五歲嗎?怎麼提前就逝世了呢?
楊紅就毫不留情地指出那個小女孩的錯誤,說你不能跟毛主席結婚的,毛主席已經死了。那個女孩認識到這一點,就很尷尬,臉也紅了,很羨慕那幾個搶到英雄人物的同伴。楊紅倒不覺得那幾個要跟英雄人物結婚的人有什麼不對,充其量也就是眼界太高了。她不知道那幾個英雄人物如今也跟毛主席一樣去了另一個世界。她只知道雷鋒是殉職的,董存瑞是犧牲了的,黃繼光是舍己為人的,都是英雄人物,永遠都像照片上、畫面上那麼年輕,可能都住在什麼大地方,也許就是北京,世界上還有比北京更大的地方麼?
可能楊紅的血液裏天生就沒有「追星」的因子,她從沒想到過跟英雄人物結婚。她只覺得那些英雄人物住在北京,都大老遠的,認都不認識自己,自己怎麼會同他們結婚呢?如果他們就住在鎮上,又走過來說喜歡自己,自己可能還會考慮考慮。
楊紅想來想去,不知道自己要跟誰結婚,就突然想起以前看媽媽學校老師聯歡時,有一個馬老師,是個「摘帽右派」,曾經在台上拉過二胡,那音樂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知為什麼就把她聽哭了。當時還就因為她哭了,就有老師起來說今天是個喜慶日子,拉這個做什麼呢?那個馬老師就尷尬地下去了,搞得楊紅很不好意思,覺得是自己害了他。後來問媽媽,才知道馬老師拉的是《江河水》,好像是說一個女的受了什麼委屈,在一條江邊哭泣的故事。楊紅就想,難怪那麼傷心。
楊紅就對女伴們說:「我長大了要跟一個會拉琴的人結婚。」她覺得這個理想還比較現實,當然不是馬老師,他那麼大年紀了,肯定等不到我長大就死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媽媽老說馬老師是「摘帽右派」,楊紅看見他的時候,他都戴著一頂黃軍帽,從來沒摘過。女伴就問她,什麼拉琴的?楊紅就比劃了一下,結果大家都說,還說什麼拉琴的,原來是鋸木頭的。楊紅覺得她們沒聽過那個音樂,不知道它的妙處,也懶得跟她們多說。
從這個意義上講,楊紅最終還是實現了自己的愛情理想的,不是全面實現,至少也是部分實現,因為周寧也可以拉拉二胡的,只不過拉得沒有那個「摘帽右派」好,不會拉《江河水》,只會拉《唱支山歌給党聽》,而且只會拉前面慢的部分,拉到後面快的部分就拉不下去了,聲音也是直杠杠的,不優美。問他,他只說我這個人學什麼都是這樣,進門比誰都快,但學到深處,就沒耐心了,我拉二胡就是因為學不會揉弦,就放棄了。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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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將女性按她們的擇偶標准分成三大類型:攀龍附鳳型,門當戶對型,救世濟貧型。對最後一種類型,很多人都以為是指那些有錢的女人,下嫁了一個窮光蛋。其實這個救世濟貧並不是就金錢而言,而是就感情而言。
女人都願意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一個要靠她的愛情才能活下去的男人,她們喜歡聽男人說:「如果得不到你的愛,我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或是「如果你不愛我了,我就一死了之」。如果你想用「天涯何處無芳草」去打動一個女人,基本上是會以失敗告終的。女人的救世濟貧,就是要用自己的愛情拯救一個愛她愛得病入膏肓的男人,愛得越深越苦的,越需要她拯救的,越能打動她的心。如果她的愛能使一個殺人魔王立地成佛,或者使一個身患絕症的人重獲新生,或者使一個尋花問柳的浪蕩子忠貞不貳,她多半是要把愛情拿出來救那個男人的。
有人刻薄地說這是因為女人有「救世主情結」,實際上是因為女人普遍具有同情心或者母性。如果一個男人聽一個女人對他說「等你等到我心痛」,男人會開心地想,心痛就好,可以再晚幾分鐘去,既然想著我就不會立即跟人跑掉。如果換了女人呢?她多半就想立即跑過去,對他說,我來了,讓我來治好你的心痛。
楊紅的擇偶觀就是典型的救世濟貧型,不過她執行得更極端,已不限於愛情了,算得上極端救世濟貧型。在她看來,愛情是跟金錢地位不沾邊的,一沾邊就不是真正的愛情了。有人給她介紹男朋友時,如果是當官的公子、暴發戶的兒子,她見都不見,就推掉了,心想,我在他們生活中算個什麼?至多就是錦上添花。
不能說是周寧的窮打動了楊紅,但他的窮絕沒有影響楊紅對他的感情。楊紅從不計較周寧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工作好不好,她覺得正因為他什麼都沒有,才說明她對他的感情是真摯的,是不夾雜任何金錢的成分的,所以很為自己的高尚情操自豪。
但她沒想到,她不計較周寧的窮,周寧自己卻很計較自己的窮。
剛畢業就結婚,兩個人都沒有什麼錢。楊紅好一點兒,H大從七月下旬就開始發工資給她,還分了房子。而周寧那邊呢,要到九月去報到了才開始發工資,所以整個暑假裏,周寧是顆粒無收。
楊紅的父母雖然覺得女兒的婚事來得太匆忙,但他們尊重女兒的決定。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應該好好辦一辦,他們也還有一點積蓄,請幾桌客不成問題。但周寧一聽說舉辦婚禮就面有難色,因為他沒錢,他父母也沒錢。雖然楊紅告訴他不用他掏錢的,周寧仍然不開心。他說:「我是個男人,拿不出錢來辦婚禮,覺得活得很窩囊。如果你父母拿錢出來辦婚禮,我在婚禮上只是個牽線木偶。結婚證領了就是結婚了,為什麼一定要辦宴席呢?」
最後兩人都折中了一下,沒有在楊紅老家辦婚禮,只在H市請了兩邊的父母和一些同班同學。楊紅本來還想趁蜜月出去旅遊的,後來也知趣地不提了。
周寧從學生宿舍搬過來的東西,只有一個樟木箱子,裏面裝著周寧所有的家當。楊紅這才知道為什麼周寧身上總有一股「傷濕止痛膏」的味道,原來是樟木箱子在那裏作怪。她跟周寧商量,說我們現在有了穿衣櫃、掛衣櫃什麼的,把這個箱子扔了吧。
周寧不同意,說這個家裏唯一屬於他的東西就是這個箱子了,他要留著,如果以後楊紅不要他了,他還可以收拾收拾,提著這個箱子回老家去。楊紅見他把兩個人的東西分得這麼清楚,有點生氣,但聽他口口聲聲都是說楊紅不要他,而不是離婚啊,分手啊什麼的,心想可能他因為家窮有點自卑感,也就不去計較。
周寧有一雙黑色的破長筒膠鞋,早就沒人穿的那種,楊紅趁周寧不在時,丟在水房門外,等回收廢物的人來撿去。結果周寧比回收廢物的人先到,一眼就看見了自己那雙破膠鞋,又把它當傳家寶一樣提了回來。他彎腰拿膠鞋的時候注意到旁邊還有不知是誰丟掉的一個破鬧鐘和一個舊收音機,也見財起心,順手牽羊地拿了回來。楊紅看了哭笑不得,說:「要那個破鐘幹什麼呢?家裏又不是沒有鐘。」
周寧自己也覺不好意思:「丟了怪可惜的,我會修鐘,修好了送給我老家的人用。」周寧說的老家,還不是他家現在住的銀馬鎮,雖然那個鎮在楊紅看來已經是貧窮落後得可以了。周寧的老家在一個比銀馬鎮還貧窮一百倍的周家沖。光這一個「沖」字,就足以使你對那裏的偏僻和貧窮產生無窮聯想了。楊紅婚前跟周寧去過一回,因為周寧說要讓她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坐手扶拖拉機再加上步行,搞了差不多一整天,楊紅才看到那個周寧魂牽夢縈的周家沖,楊紅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那個地方,只覺得恍如隔世,真是個不知今夕是何年,在解放後幾十年的今天,居然有這麼閉塞而貧窮的地方。如果一定要用文字來形容,只能說誰看了誰想哭。
楊紅就不明白,中國怎麼還會有這樣貧窮落後的地方,自己的老家也只是個小鎮,但也許是離省城不遠,父母又是教師,所以從來沒受過這份窮。楊紅站在暮色中的周家沖,看幾個形容枯槁的女人從田裏回來,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這裏,恐怕也不會有上學的機會,大概也同這幾個女人一樣,生於斯,死於斯,葬於斯,世界上知道自己的人不會超過一百人。
去過一趟周家沖,楊紅很能理解為什麼周寧做的夢大多是有關那個地方的。那種貧窮落後真的是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叫你過目不忘,尤其是你到過另外的世界,或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心中有一番對比的話。
楊紅那時沖動地對周寧說:「我們兩個人都到這裏來教書吧,我們可以讓這裏的孩子出去上大學,離開這裏。」
周寧無精打采地說:「我沒有這個雄心壯志了,你也待不到三天就想離開的。我只感謝我的父母盡了他們最大的努力,把家搬到銀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