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留了如雪的衣帶在湘繡的簾外。
這衣帶就這樣系住了他,拴住了他,綁住了他。
一顆男人的魂魄啊!
就這樣,依附在她的身上,雪衣呀,雪衣!
在更深夜闌的街道上,丹桂的氣息粘稠的就像醒不了的老酒。
依附在她身上的那顆心,潮濕的像是走不出的黃梅雨。
緊相廝跟。
如影相隨。
轎子在燈影搖紅的夜碼頭邊停下,一艘碩大無朋的花船。
夜未央,睡眼惺忪之中隱現著華麗奢靡,這就是雪衣夜宿歸泊的家嗎?
於是就更癡迷,心心念念竟只有緊跟了去。
緊跟了登上軟軟的扶梯,看她扭轉了風擺楊柳的細腰,看她繡鞋款款踩在青苔的梯階上,看她鞋面上映著船軒邊姹紫嫣紅水光波影,一步一搖,一步一閃,一步一搖,一步一閃。果真是最有身價的紅姑娘,走過一道道門扉,都有體面的丫頭給揭開繡簾,熱水淨手,冷水敷面。端來熱茶,又撤走冷茶。
最後進入的屋子是冰清玉潔的雪洞,白光光一片,掛滿飛棉扯絮般的雪帳。
一支白燭插在銀飾繁複的玲瓏燭台上,把雪洞照得璀璨。
風從小窗裏卷進,掀起素白的燭影,如雪狂飛。
兩個影子照在雪牆上,一個是夜歸的歌女,一個是出竅的靈魂。
雪衣認得商時月,商時月也認得雪衣。
一見鐘情不惜身心剝離,一路追來,只為了能夠一覽無餘:看她如水幽怨的雙眼,看她梨花香雪的容顏,看她蒼白的唇間究竟隱忍了多少愁悲?
終於能夠把生命糾結在她的雪衣裏,隨心所欲,恣意縱情,與她親近:從發際,到香唇;從飄飄欲舞的衣裙,到冰肌玉骨的身體;從最羞怯的驚悸,到沁芳泌露的動心。最後,凝成一股堅貞不依的柔風,在冷冽入骨的雪洞裏,耗盡全部氣力。
這就是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癡迷。
這就是兩顆互動的靈魂的相認。
雪衣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她的眼睛在穿越燭光淚影的瞬間也穿越了心界的藩籬,看到了隨行十餘裏地,盤旋不止緊跟著她的那一縷幽冥的風。他在她的感觸裏活靈活現,清晰透徹;他在她的心幕上冰炭相投,狂瀾盡掀。後來他就乖覺地依偎在她懷裏,靜靜地,一動不動地,怎麼看也不像無影無形的魂靈,怎麼看也不是來去無蹤的輕風——知道是他,手拿團扇,眼含春風,錦衣華服,連聲迭地喊她:雪衣!雪衣!!雪衣!!!
魂飛魄散,蜂纏蝶戀,他打碎了自己,是想與她做心靈的舞蹈。
讓她看了心疼,才忍不住也打碎了自己。
雪衣撐開她的紅紙傘,好像它不是她舞蹈的道具,好像它是她心靈的法器:「哦,冤家,如果真的是你,請你聚攏了你的心事到我的傘下,請你聚攏了我愛慕著的身形回到生命裏去。你我縱然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也只待後會有期。」她推開最後一扇窗戶,憑欄而立,臨風飄舉。只覺一股戀戀不舍的風從傘下繾綣而出,絲絲縷縷的熱流隨著手臂一直滾燙到心底,一陣一陣蕩滌流連,柔腸百轉,不忍離去。好久,好久,才看見窗外星倦夜闌的水面之上,陡然卷起一股羊角風,繞著窗前一大片水面盤旋不散……知道那就是他了,就是他了!
與此同時,在商家,商時月已經死過好幾個時辰,移床易簀,待為後事。
家人老少都在哭泣,忽聽得斷氣之人一連串響屁連聲迭地,緊接著又是幾個淋漓盡致的噴嚏,眼看著已經變冷的胸脯又開始起伏不止,面孔也恢複紅潤,口裏卻「雪衣雪衣」喊個不停。那胡言亂語、歇斯底裏、驚怖異常的樣子,使得剛剛轉悲為喜的家人又收斂起釋然的笑意——那分明是傷了精神,錯了癔想,患上邪思妄動之症。於是大大小小的名醫神醫庸醫都被請到家中,肉桂、附子、鱉甲、麥冬以及最上等的人參吃了不計其數;又請了寺廟裏的和尚來做法場,請了道士來捉鬼;不僅了無效果,卻又添了夜間盜汗、下溺滑精的嗔癡怪症,底褲內汗濕津津,精液狂噴,不幾日就失調成病入膏肓的地步。
忽有一日門外來了麻衣破缽的道婆,自稱專治風流癔想邪思妄動之症。
那商時月本是相思難禁、嗔癡難治、狂躁不安、倦怠如綿的,猛聽得道婆子的聲音猶如聽到綸音佛語,直著嗓子喊叫:「雪衣來了!雪衣快來救我!」一面呼叫,一面在床枕上叩首連連:「雪衣救我!雪衣救我!!雪衣救我!!!」驚慌失措的家人趕忙把道婆子請進來,商時月一見就拉住她的手:「雪衣!雪衣!!」
道婆歎道:「我並非雪衣,但我真是救你的人。」又道:「心病終需心來醫,解鈴還需系鈴人。你這病非藥石可救,我有個好東西借你,掛在床頭,需天天看,夜夜想,此命可保。」說著,從麻布褡褳內取出一把紅紙傘,撐開來,囑家人掛好,說道:「三天內癡病自然好轉,我即來索回。」徑自離去。
紅紙傘!紅紙傘!!紅紙傘!!!
商時月只覺得心胸間膨脹迸發,不可遏止,那種久違的熟悉的感覺傷肝透肺,逶迤而來,是甜甜的酸楚,是萬箭穿心的清明與頓悟。一股熱流自丹田沉入精囊,又徐徐緩緩地升起,蓬勃為一種嶄新的‧醒,一種漲潮般的**。又是一陣精液狂射,卻不再是病懨中的無力,虧空,冰冷黏濕。而是一種爆發,一種生命激情,烈焰一般噴薄而出,那麼中氣十足,那麼痛快酣暢,那麼蕩氣回腸,那麼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