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以為和主人心意相通的我,都不明白主人對待樓主的真正想法。
我曾經看過樓主在當眾病發時暗中握緊主人的手,而主人默默用真氣不動聲色地為他調理、以免讓他在萬人面前倒下。面紗後,主人的眼睛是溫柔而撫慰的,看著在那一刻尋求援助的淩駕武林的蕭樓主,卻仿佛在看一只受傷的動物一般。
我也看過那個蕭樓主為了斬草除根對霹靂堂下達了滅門追殺令,而為了維護另一個人叫「雷楚雲」的人,主人堅持著不同的意見——在密室裏的爭論中話不投機,主人拔出我,直指著他的心口!——那樣的殺氣,和主人如同草芥一般殺戮其他人時、是沒有什麼兩樣的;我知道樓主和主人之間有過嚴重的分歧,曾經有幾次,甚至到了決裂的邊緣,然後,卻莫名地又相互退讓,繼續象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地合作下去,只是彼此的眼中閃過不信任的光芒;我還知道主人愛過的那幾個人,和她在乎的那些人……
其中有一些,就是毀在樓主手上的。
我甚至知道蕭憶情真正的壽命本來只有二十二年,過了那個期限,他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忍受旁人不能忍的煎熬,從閻王手裏賒來生命!他只是想在死之前統一分崩離析三十多年的江湖而已,他想用前人沒有的功業,為自己鑄造一個永恒的紀念碑——那麼即使死了,他還會活在傳說裏……
他很會用人,也很會殺人。聽雪樓三萬多子弟,幾乎每一個人都對他既敬且畏,宛如天神一般地崇敬,只要他的一句話,就不顧生死地去完成那個指令。
有時候,我想,主人也不過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劍而已吧?只是用來殺人的工具而已。只是因為名劍難求,所以也才分外地珍惜。
「如果你不是最強者,我就會殺了你——相對的,如果我對你不再有用,那麼你就殺了我。」
「如果有一天別人殺了我,或者你自己動手殺了我,那麼,我所有的一切,都遺留給你。」
那樣無情而冷靜的約定,仿佛是兩個為了利益走到一起的商人,簽定的一個契約而已。
「如果,你是病死的呢?」
「蕭憶情只會死於兵刃,不會死於床榻。」他的回答是淡漠的,仿佛看穿了生死。
「如果萬一是呢?」主人不退讓地繼續問。
「那麼……請你代替我照顧好樓裏的子弟,起碼,不要讓他們被四方蜂擁而來的複仇者屠戮。」
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對於手下的眷顧和溫情,那個一直以武力強行征服武林的人、第一次談到了對自己身後的擔憂:「當然,你同樣可以自行出任樓主,成為最強者……或者,替我守護它,一直到出現新的繼承者為止……」
主人微微冷笑了,我很驚訝地看見她的笑容中居然有一絲從來沒有的悲傷,宛如一朵開在冷雨中的紅薔薇。纖麗,冷漠,而又充滿戒備。
「蕭樓主也會說這樣的話啊……」她笑著,開始撫摩我水一樣的刃,好幾次,我都擔心她的手會出血——因為我感覺到主人的心很不安靜,根本沒有平日和我的默契,「但是,我憑什麼接任?無親無故,我只是你的下屬而已,何況南楚還在,別人不會服氣我當樓主的。」
沒有回答。忽然,他伸出了手,輕輕接過了我——我很驚訝,主人居然沒有拒絕。
他修長纖弱的手指撫過我的身體,我忽然輕輕吟了一聲——那是怎樣充滿控制力、殺氣和魅惑的一雙手啊……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我如果在他的手中,將會展現和主人手裏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風采!
我一刹間甚至有些羨慕他袖裏的那把夕影刀——雖然知道那個家夥不見天日的日子也很難過。
「那麼,嫁給我吧。阿靖。」他輕輕用食指彈了彈我,聽著我發出的呼應,忽然在劍聲中說了一句。
「做我的妻子,名正言順地接收我所有的一切。」
脫離了主人的手,我感應不到她內心的想法,然而這一次,我卻清清楚楚看見了向來冷漠的主人刹間變了臉色——似乎有薔薇的顏色染上了她的雙頰。
能讓聽雪樓主屈身求婚的,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我的主人一個了……除了對方,幾乎都找不到另一個如此相配而能力對等的人、來共渡一生了。我欣慰地想。
「不。」
忽然間,我聽見一個字從主人口中吐出。她眼色有些恍惚,但是卻掙紮著說了關鍵的一個字。
摩挲我的手停住了——然後,我看見蕭樓主淡然地問了一句:「為什麼?」
「因為……」主人停頓了很久,我想,可能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吧?
「因為我不想做寡婦。」
終於,主人回答了,薔薇色的臉迅速變成了慘白,清澈的目光裏帶著複雜的感情。
「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