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至死不渝

艾米 作品,第4頁 / 共2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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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徹底完蛋了!她感覺就像一不小心跟人簽了賣身契約,從此被人賣進了窯子一樣,而且這個窯子還不是一般的窯子,完全是官辦的窯子,你有錢都贖不了身。即便你私自從窯子裏逃出去,也沒人敢收留你,因為官府已經跟各方面打過招呼了,就像在你臉上燙了金一樣,誰都知道你是從官府的窯子裏逃出來的,誰都不敢收留你,最終你還得乖乖地回到官府的窯子裏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考研究生,唯一的訴苦對象就是黃海,因為黃海也跟她一樣苦大仇深,有倒不盡的苦水。但在石燕看來,黃海的苦簡直算不上什麼「苦」,考上了A大,住在F市那樣的大城市裏,A大的校園又那麼美麗,他還有什麼痛苦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是她去了這麼好的大學,她早就笑得合不攏嘴了,還訴個什麼苦?

她估計黃海也在心裏罵她「無病呻吟」,可能在黃海看來,她又沒遭產鉗夾一家夥,臉部的骨頭又沒被夾變形,又沒經曆失戀的打擊,她苦個什麼?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他長得跟她一樣,他早就笑得合不攏嘴了,還訴個什麼苦?

她一方面為人與人之間的這種無法溝通遺憾,一方面又盡情利用這種不能溝通,因為她訴苦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讓誰來理解她,安慰她,而是出出氣,圖個嘴巴快活。如果有名校生來安慰她,開解她,她可能會心生反感:「你當然想得開‧‧‧湊‧植皇悄鬮言謖餉錘銎蒲‧@錚‧叩魎‧換岢‧康饒懵淶轎藝飧鼉車亓耍‧倮錘嫠呶矣Ω迷趺炊源‧庖磺小!

但如果是破校生來安慰她,她又會覺得慘不忍聞,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考上一個破校就自滿自足了?那今生還能有什麼大造化?

於是她跟很多同學都慢慢疏遠了,但跟黃海卻一直保持著書信來往。仔細想想,可能是因為別的同學都是訴甜,只有黃海才是訴苦。訴甜的同學進的學校都比她好,所以每當那些同學講起自己學校的事時,她就很難受,好像人家在向她炫耀一樣。

她打不起精神來給他們回信,回什麼呢?也把自己的學校生活講一通?有什麼好講的?就算好上了天,也只是個C省師院,怎麼能跟A大B大E大們相比?更何況還沒好上天,而是壞下了地。她不想昧著良心把自己的學校誇一通,誰跟誰呀?難道別人還不知道你這學校有多麼破嗎?她也不想在信裏對別人的學校表示羨慕和嫉妒,更不想對別人的學校由衷地贊賞幾句。總而言之,她不想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多比C省師院好的學校,不幸的是,她已經知道一些了,那她至少不想一遍遍聽人描述那些學校的好。

她常常是拖好久才回信,回也只簡簡單單說兩句,還常常是不回。慢慢的,大家就不給她寫信了。到大二的時候,她那些考進了名校的老同學只剩下黃海還在跟她通信了。

這讓她好有一番感慨:以前總聽說「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那時還以為人們真的是這麼趨炎附勢,巴結富人呢。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窮人不是沒人問,其實大家還是很喜歡去「問問」窮人的,至少可以向窮人炫耀一下自己的財富,但窮人不想跟那些富過他們的人來往,免得相形見絀。而富人住在深山裏,他那大房子和萬貫家財如果不拿出來顯擺一下,有誰知道?當然要竭力邀請大家去他那裏玩,於是就顯得大家都願意跟富人打交道了。

她現在是「窮居深山」,所以從主觀上客觀上都不願跟人來往。黃海是她跟名校之間唯一的交往,因為黃海寫給她的信很特別,從來沒安慰開解過她,每次寫信基本都是自說自話,上來就訴苦,訴完了就結束。後來苦訴得差不多了,他們的通信就慢慢脫離自己,脫離現實,變得像社論一樣,都是泛泛而談,訴苦不再是訴具體的苦,個人的苦,而是訴抽象的苦,大眾的苦。黃海一般是訴醜人的苦,而石燕就訴充軍的苦。兩人嬉笑怒罵,恣意妄為,就像是在寫日記一樣,仿佛唯一的讀者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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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還沒聽說過什麼電子郵件,兩人的通信都是手寫郵寄,所有的信件都是送到宿舍樓的看門人那裏,然後收信人自己去取。於是大家都知道石燕有個在名校讀書的男朋友,她聲明了幾次,說不是她的男朋友,大家都不相信,說如果不是男朋友,誰還有那個閑心每周寫封信來?

大家都很羨慕她有個名校男友,但大家都不看好這件事,說像他們這樣一南一北的,男友遲早會把她丟掉,因為男人花著呢,尤其是這種身居鬧市的名校男友,身邊該有多少女生圍著呀。

她懶得跟那些人解釋,也不再聲明黃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反正離得這麼遠,黃海就只是一個名校生,雷打不動地一周一封信,多麼浪漫,多麼詩意啊!

大家一致認為她的男朋友長得很HANDSOME。那時還不流行「帥」這個詞,女生中間也沒人敢承認自己好色,所以連「英俊」這樣的詞都不好意思用。仗著都是學了幾天外語的,凡是說不出口的話一律用英語代替,讓英國佬們去臉紅。所以大家都說她的男朋友很HANDSOME,可惜班上的同學有很多都發不准這個HANDSOME的音,聽上去就像是「憨傻」一樣。

石燕有了黃海這個「憨傻」的名校男友做擋箭牌,省了不少麻煩,她那些男同學就知難而退了,所以她在校四年,追求過她的男生不超過三個。一個是因為信息不靈通,追了兩下才聽人說起她的名校男朋友。還好,那人知錯就改,校正了自己的准星,調轉槍口打別人去了。另一個是個愣頭青,傻大膽,偏不信什麼名校生的邪,搶上來追了一通,但坐了幾次冷板凳之後,也就逃之夭夭了。還有一個是個有老婆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居然來打她的主意,被她上了一通道德課,還威脅說要告訴他老婆,結果那人跟她反目成仇了。

她就頂著個「名校憨傻男友」的光環活在別人的羨慕與嫉妒裏,時間長了,連她自己也糊塗了,感覺真的有個名校生在追她一樣。她給黃海寫信的時候,常常把他想象成某個她很喜歡的電影演員,而她就坐在那裏,用筆跟他交談。她讀黃海來信的時候,也把他想象成某個她很喜歡的電影演員,拍片忙了一天,到晚上還記得坐下來給她寫幾句,她心裏就有種甜甜的感覺。

大家猜測黃海長得很「憨傻」,可能是因為他字寫得非常漂亮,因為大家對黃海的了解,也就是他的字,而且是信封上的那幾行字,別的什麼都不知道。黃海寫一筆流利的行書,不管寫多少頁紙,從頭到尾都是那麼漂亮。但她就不同了,她寫的字沒有什麼體,要說有體的話,那就是她自己的「石體」。而且她寫字有個毛病,一開始的幾行寫得又工整又漂亮,但越往後,她的字就越馬虎,結構越來越松散,字體越來越大,每次到了落款的時候,她的字幾乎已經完全認不得了。

她經常對黃海抱歉自己的字,說不知道怎麼的,寫著寫著就寫亂了。

黃海分析說:「有的人才思如湧,筆跑得沒思緒快,所以會越寫越『飛』。還有的人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一板一眼。這樣的人可能從頭到尾都能把字寫好,但他們的思維顯然不如前一類人敏捷。」

這個分析讓石燕非常開心,後來就更有理由寫得飛沙走石了。

每周收到黃海的信,每周跟黃海寫信,好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但她從來沒盼望過黃海的信,因為他在信裏也沒講什麼非知道不可的新聞,或者什麼非聽不可的訴苦,而且她知道他每周都會寫封信來,所以她有恃無恐。再說她也根本不關心黃海在想什麼,不擔心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算他什麼時候停止給她寫信了,她也不會覺得遺憾。

突然有一天,她收到黃海一封信,說他自從聽了她對D市煤礦和鋼廠的描述,就對這兩個地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現在他馬上要到D市來做社會調查,問能不能順便到C省師院來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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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像葉公聽說真龍要大駕光臨一樣,嚇傻了。

第三章


石燕不知道那位好龍的葉公如果提前知道真龍要來造訪他,會是個什麼反應,估計葉公沒這麼好的運氣,因為龍們不講這些禮節,或者龍們沒這麼好的通訊工具,總之在石燕的印象裏,葉公是被真龍「不期而訪」的,雖然突然了一點,對葉公的心髒肯定沒好處,但也省掉了葉公事前的焦慮,不用花那麼多時間去考慮答應不答應讓真龍來造訪自己。

她覺得她現在的境況比葉公還糟,因為她事前就得到了通知,說她的「真龍」要來造訪她,於是這責任就落到她頭上來了。她不得不作出決定,到底讓不讓黃海到師院來看她,如果讓的話,會是個什麼後果;如果不讓的話,又會是個什麼後果。

作為同學,特別是作為一直保持通信的同學,又特別是作為激發了黃海這次社會調查熱情的同學,照說她沒理由不讓黃海到師院來看她。但她怕黃海在C省師院這麼一露面,就會打碎她在同學們心目中的那個光環,大家肯定要議論紛紛,說「難怪一個名校生會這麼勤勤懇懇地追你呢,原來是因為長得這麼醜」。她那幾個比較要好的朋友肯定會一天到晚在她耳邊嘀咕,叫她跟黃海斷絕來往。

那她怎麼辦?向大家聲明黃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好像已經太晚了。如果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以前怎麼不聲明呢?現在來聲明,肯定沒人相信了,所以這次是跳進「黃海」都洗不清的了。

她想叫黃海別來師院看她,但她又說不出口。用什麼理由?說她很忙?要出差?身體不舒服?好像什麼理由都沒用,黃海是來搞社會調查的,在D市又不是只呆一天兩天,她哪能那麼忙,連周末都抽不出空?出差也不能出那麼久的差,說身體不舒服更糟糕,他更要過來慰問她了。

她猶豫了好幾天,沒能想出一個答案,搞得連信也沒回,結果黃海的下一封信就到了,只字沒提到師院來看她的事,還是跟往常一樣,講些七七八八,把她搞糊塗了,以為他上封信裏根本沒提什麼來看她的事,是她自己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