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尋人啟事(李可樂尋人記)

李承鵬 作品,第10頁 / 共1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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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我有一條狗,名曰貝克漢姆。坦白從寬,買這樣一條金毛狗和取這樣一個狗名,純屬為了讓我看上去更像城裏人一點。它花了3000元,再加上項圈、不鏽狗籠、飲水嘴、毛刷,又花了1058元,甚至給它辦了正式狗證,打了疫苗,又花了800.24元。但很值,深以為金毛是美國中產階級必備之家庭成員,想象自己每天下班回家後牽著它四處溜達,它那道溫順的金黃,證明我李可樂作為一個城裏人的合理性。

漸漸有一些奇怪的現象,它的嘴越來越尖了,毛發越來越像雜草,還開始仰天狂吠,倉皇地追逐著過往的車輛,那樣子很接近大家在鄉村二級公路通常看到的柴禾狗,更詭異的是,它完全沒有導航犬應有的高智商,到處撒尿、拉屎不說,還奮力地抓捕院裏的耗子,當它叼著耗子樂顛顛兒到處找地方躲藏的時候,我腦海裏不由得浮現出當年外公養的那條旺財。

事實證明,它其實並不是像一條柴禾狗,它就是一條柴禾狗。要我接受這殘酷的事實很難,這對我造成的打擊不是那4858.24元錢,幾乎是一個大城市夢想的破滅。一怒之下,我想過把它扔到野外,可是一方面網絡上到處都在譴責虐狗虐貓事件,另一方面,那天我把它扔到遠離城區20公裏外的一個竹林後,晚上就聽見有人撓我的家門,開門,它腆著臉對我涎笑。

我扔過它總共五次,心腸越發歹毒,作案手段越發隱蔽,半徑也從20公裏擴大到80公裏,甚至把它騙到了一條往上海發運泡菜的輪船上。可是每回它都能找回家,有一回,它甚至帶回來一條小母貓……這讓我崩潰,生怕哪天晚上打開門後,它後面跟著一群雜交的狗貓,或者貓狗,歡呼雀躍地叫我舅公。

這個聯想讓我不寒而栗,終於打消了清理門戶的念頭。被迫與它繼續過著不倫不類的生活,習慣成自然,倒也不失安穩。

此狗真的詭異,養過狗的人都知道,六七點鐘下班回家先喂狗食,然後它就要出去遛遛,因為狗吃食後要拉屎,可我的狗不是,我六七點鐘下班回家不用喂食也要外出遛遛,因為它要吃屎。它從不跟院裏的狗打交道,別的狗呼嘯而來呼嘯而去時,它卻咧著嘴緊盯樹根下面是否有耗子出沒,它喜歡翻找垃圾桶,身手矯健地在垃圾桶跳上跳下時,其實很像一只野貓,而不是狗。

它甚至不喜歡母狗,第一個發情期到來之際,慨然愛上了院裏一只長得三迷五道的母貓,天天跟在她後面,可那貓並不愛它,有次急了用爪子扇了它一耳光,撓出幾道血絲,晚上它疼得嗚嗚睡不著覺,第二天又顛顛兒跟在那只絕情的母貓後面……

我嘗試教會它一些基本外交技巧,比如在地下打個滾,比如和客人握個手,比如坐下起來、直立,好讓它某種程度看上去像條城裏狗,可這些對它很難,無論我在地下怎麼摸爬滾打苦苦示範,它只是弱智地看著,最後的結果成了,我已經可以熟練掌握各種狗類的技巧了,它還在定定地看著我,不明真相的群眾看了,倒像它在訓練我。於是我惱怒地追打它,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鑽到床下來,唯留屁股在外面。

經年以後,一事無成,唯餘歎息。

這麼說可能對它不太公平,因為它一歲時,智商取得一定進展,不僅不太吃屎了,而且終於學會一個獨門絕技:叼襪子。它聽不懂我任何口令包括貝克漢姆,但「襪子」除外,它對自己擁有一門生活技能相當沖動,時時重複著給我叼襪子,只要一呼襪子,它就會顛顛兒把一雙襪子叼過來,小心翼翼不在上面留下一絲口水……賣糕的,它只會叼襪子,除此之外一無所長,這樣直接導致我必須給它改名,洋氣的「貝克漢姆」,已成柴禾的「襪子」。

可惜貝克漢姆這麼好的名字,但要是辣妹知道,一定為丈夫的名節得以保全深感欣慰。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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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確實是一條呆狗。可我每每看著它的呆樣,覺得自己和它其實異曲同工,我倆都來自於農村,卻有城市身份——它有一個800元辦理的狗牌,我有一個3萬6買來的武侯區戶口。我倆都很卑賤,卻有高尚的學名——它的名字叫黃金獵犬,我的名字叫CEO。我倆都假裝是名流,可是真正的名流卻不理睬我們——院裏的金毛對它避之不及,城裏那些CEO也從來不邀請我參加他們的紅酒會。我倆都還有一些怪癖,最後怪癖成了工作——我在尋人,它在抓耗子,我屢有斬獲,它「常勝不衰」,我倆都是敬業而且好運氣的職場打拼者。

更重要的是,我倆都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它熱烈地追逐著院裏那只小母貓,我熱烈地追求著S航的桑青青。道路曲折,前途光明,生活待我倆不薄。

*******

我還沒有把襪子和我異曲同工的地方總結完畢,項佳人的電話就來了,她說,出事了,快,青青她們,下不來了,天上盤半個小時了。

腦子嗡了一下,一邊給杜丘打電話說了聲,一邊開車直奔機場。明知道她不可能開手機,可我還是忍不住給她打手機,打了十幾個,一直在轉移狀態。我一路闖紅燈,過高速收費站時,緊跟著前面剛交了費的那輛車,趁杆還沒降下,一踩油門就向前沖去,聽收費站的大姐叫罵,趕倒投胎降生嗦,怕遲到你就早點起床,龜兒子的,啥子狗雞巴素質嘛。

要是平時,我肯定會停下車糾正大姐語言的不文明和邏輯錯誤,因為首先龜兒子是卵生而不是胎生,所以用不著投胎;其次,龜兒子怎‧可能長狗雞巴,長的只可能是龜雞巴,大姐這樣說亂了,不管是狗還是龜,都會不高興的說不定就會起訴你。可當時我急火攻心,根本無暇顧及這些瑣碎細節,未及發揮我的語言天賦,一路沖到候機樓二樓出發大廳。

項佳人前晚因在蘇格吧喝酒很晚所以假裝肚子疼請假,沒飛前兩段,她帶著哭腔告訴我,起落架下不來,機長已經三次俯沖再往上拉,但是沒用,只有在機場附近找地方迫降了。

我知道,起落架下不來時只有先俯沖,再快速拉起,是想用重力把起落架墩下來,這道理和使勁把鞋甩下來一樣,可能是由於冬天結冰凍住了起落架,幾次動作都無濟於事,更要命的是,飛機爬升和降落的耗油量遠遠大過平飛數倍,幾次折騰後燃油將盡,唯一的辦法就是迫降。可是冬天迫降十分危險,水淺,好多河床還可能幹涸了,全是尖尖的石頭,要是控制不好,一個石頭就會要了全機人的命。上次A航飛機就是迫降時機長沒躲開一堆石頭,結果堅硬的石頭在機肚皮上從頭到尾劃了一條通體透涼的口子,還劃破了機翼,由於瞬間摩擦溫度極高,整個飛機就散架了,隨後機翼上的油箱開始燃燒。

這段時間和青青在一起聊天,她不太願意說這些晦氣的事情,可還是告訴我一些飛機的常識,她說她最怕飛機有事了,在天上,神仙都救不了。所以好多空姐在起飛、降落時,嘴裏在給乘客念安全須知,心裏卻在暗念菩薩保‧,海航的老板還專門給新招進的空姐、飛行員,每人配一本觀世音菩薩的大悲咒,作為上崗基本守則。

消防車、武警和醫務人員都閃著頂燈雲集機場,政府官員的車也先後到達,消息很快在候機大廳傳播開來,人心惶惶,好多人都把頭向天空中看,還有呆貨緊張地問會不會撞到候機樓喲,趕緊跑路要緊,強行把機票退了向外跑。我也望著空中找青青她們的飛機,可是只隱隱約約聽見上面有飛機在盤旋,雲層太厚卻根本看不到,項佳人哭著說現在肯定正找地方迫降,山那邊有條河,上次S航就是迫降到那條河的,不過那是夏天,不知道現在幹沒有。

我問她哪條河,她順手向東邊一指說就是那座山丘旁邊,我說你帶我去,項佳人說你瘋了,現在這種時候,那邊肯定到處站的都是武警和消防隊員,過去就會被抓。

我想都沒想,沖出候機大廳。

我不肯定飛機是不是迫降到那山丘旁的河上,可沿路看見很多武警、消防車和醫護人員拼命往那條路趕去,他們一定得了迫降地點指令了,我強行超車,聽見後面警笛大作還在大喇叭裏罵,龜兒子,你想死嗦,靠邊,停車。我說才不停車,我停了車才是龜兒子了。

城市假期 Amo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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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上去疑似機場非法運營的黑車,好在大家忙於趕路救人,在人命關天的時候警方懶得理會我,這給我一路暢通無阻的機會,奔奔車體小善於鑽道,加上我速度奇快,漸漸地超過了所有車,穿過一片竹林,一個池塘,我松了一口氣,可卻有些害怕了,這樣一來我發現就有點漫無目的。把頭伸出去尋找,方向盤一歪,嚓地一聲和一棵樹擦掛,後視鏡掉了,車門也癟了,心中一陣疼惜,可並不理會繼續向前開,漫無邊際地尋找飛機可能迫降的地方,可還是看不見飛機的身影,也聽不見轟鳴聲。

聽青青說過,迫降最好的地方是沼澤,其次是水流不急的河,更其次是平緩的草地,最怕的是碰上亂石灘或者大樹。我繼續往前開,窮盡視線,在前方發現一條河,河灘似乎就是一片沼澤,再邊上就是草地,最理想的迫降地點,可突然心緊了一下,因為河與沼澤之間,有一棵大得驚人的樹,以我的常識,迫降時駕駛員對飛機的控制是很有限度的,要是撞上那棵大樹,等於就是飛機找了把劍剖腹自殺。

樹爺爺,樹祖宗,樹神仙,你老人家千萬不要這時候跟飛機打招呼哈,我李可樂這裏求求你高抬貴手,不對,是千萬不要抬高你的貴手,你貴手一抬飛機就屁了,你最好把樹手樹腳樹寒毛都收起來別讓飛機撞上你,你今天要是放飛機一馬,明天我專門買來好煙好酒還有雞鴨魚肉孝敬你老人家。我念念有詞,一心想讓樹爺爺樹祖宗慈悲之心大發,突然想到樹爺爺樹祖宗很可能吃素,就改口,不對,我得給你老燒高香,掛紅布,放鞭炮,每年植樹節還要來給你身邊種些小樹苗,給你添點樹子樹孫樹重孫子,不算破壞計劃生育……

其實,我根本沒看清飛機是怎樣迫降到那條河上的,我只記得我在沒過腰身的河流中拼命遊過去時,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一口氣沒接上來就人事不醒了……我好像還做了一個夢,夢見青青雖然得救,但她美妙的長腿斷了一條,醫生說可能落下終生殘‧。

等我醒來時,好像看見青青的臉龐,她捧著我的臉焦急地問,可樂,可樂你沒事吧。我咧嘴企圖笑笑,覺得頭暈目眩,又不省人事了。

我是被營救組當成機上乘客統一被抬到離機場最近的醫院的,接受著最好的治療。後來我知道,是那個機長立的功,有六千多個戰鬥機飛行小時的他,准確地避開那棵樹,把飛機迫降到河中心,機上乘客除幾個老人輕傷外均安然無恙,青青的腿也安然無恙。

我還知道,當時不太會水的我是拼命撲向飛機,因為河水冰冷,也因為緊張,冰冷加上緊張導致體力急劇下降,撲騰到半途,我就暈了過去。當時緊急救生艙門剛剛拉開,青青看見在水裏四仰八叉溺著一個人時,還納悶居然有人迫降時被甩出舷窗了,再定睛一看是我,錯愕中趕緊跳下來,先對我實行了緊急人工呼吸,再讓一些脫險的男乘客把我抬到河灘上去,我被拖上河灘後仍人事不省,她就不斷按我的胸脯,我不斷向天空吐水,是一只擱淺的小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