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意圖(官場浮世繪)

肖仁福 作品,第2頁 / 共90頁  

 大小:

朗讀: 

卓小梅心裏正嘀咕著,費有志的頭忽然往後一別,眼睛向卓小梅這邊盯了過來。卓小梅不好往後縮了,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朝費有志走去。

其實費有志此時並沒看到卓小梅。走近了,卓小梅才發現他一副似有所思的樣子,眼睛眯得像一道門縫,正盯著自己身後的天空。卓小梅不知費有志看到了什麼,下意識地扭扭頭,順著他的目光朝身後看了看。這一帶沒有高大建築,多是些低矮的普通民房,依稀能望見城外綿延的山影。

卓小梅很快掉轉腦袋,費有志也收回了目光。她發現那目光飄忽而混濁,有些讓人捉摸不定的味道。卓小梅只得主動打招呼道:「費局長,今天是吹的東南風還是西北風,把您大領導吹到了這麼個小地方?」費有志咧咧嘴巴,露出滿嘴黑牙,說:「剛送走一位准備到市裏來投資的客商,路過這裏,順便進來瞧瞧。當然主要是想念你呐,誰叫幼兒園的園長這麼年輕漂亮,讓人牽腸掛肚呢?」

卓小梅最看不得費有志那一嘴的黑牙。其實牙黑點也就罷了,主要是從那黑牙之間噴出來的氣味怪怪的,挨近了聽他說話,不小心還會被他熏倒。卓小梅對費有志的發跡史略知一二,他先在市委招待所做采購員,後來做上了副所長,接著升為所長,繼而又被市委領導看中,提拔為市委機關事務局局長。長年累月負責安排市裏領導吃喝玩樂和接待上面來的客人,經手的高檔煙酒自然不知其數,不跟著抽點喝點,也對不起領導的栽培。這叫做不抽不喝,領導不樂,又喝又抽,群眾無憂。這話是有些道理的,領導日理萬機,身心疲憊,不抽好喝好,不利於工作,不樂也在所難免。領導要抽要喝,哪有自己親自動手購置的道理?必須由手下群眾采辦,雁過才好拔毛,經手好煙好酒時,順便給自己留下一些,自然也就抽喝無憂了。毫無疑問,費有志的啤酒肚和嘴裏的黑牙就是數十年接待領導,與領導同樂同憂,這麼慢慢修煉而成的。

為使自己不至於被熏倒,卓小梅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同時接住費有志剛才的話說:「費局長您這漂亮話,哄那些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容易見效,我都老太婆了,是那麼容易哄的麼?」費有志嘴巴張得更大了,說:「你前年報批園長的材料還是我簽的字,我記得很清楚,當時你三十二歲,現在也就三十四五的樣子,在我老同志面前充什麼老?不是討好你,你真的不見老,看上去頂多也就三十挨邊。」卓小梅說:「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費局長您就別打擊我了。」費有志說:「你那是老黃曆了,現在是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枝開丫。看你正是開丫的年華,可喜可賀。」

作為女人,如果在平時,聽到這樣的奉承話,自然是會高興一陣子的,可今天卓小梅沒弄明白費有志的來意,心裏不踏實,也就顧不得高興,轉換了話題,試探道:「費局長既然到了門口,就到辦公室去坐坐吧,我再把另外兩位副園長叫來,聽聽您的指示。」費有志說:「看你說的,我又不是什麼大領導,哪有那麼多的指示?好啦,今天是星期天,你有自己的事,我也得走了。」說著拉開車門,矮了身子,准備往裏鑽。

費有志到幼兒園來,不報發票,也不送玩具和紅包,莫非他是來看風景的?可卓小梅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幼兒園裏除了幾排樹木和幾處花草,除了三棟教學樓外加教學樓後面的職工宿舍,實在沒有什麼風景可供他觀賞。

也許是費有志的身子已經低下去,再不用擔心他嘴裏的怪味了,卓小梅才趨前一步,將信將疑地說:「沒什麼指示,也進去看看嘛,您當領導的忙,好不容易才下一趟基層。」費有志說:「這是什麼基層?就在市委的眼皮底下。」話沒說完,腦袋已經縮進車裏,再伸出手朝卓小梅揮揮,將三菱開走了。

卓小梅就愣在了那裏。她跟費有志這樣的市裏領導有過一些接觸,知道他們說話很有藝術,尤其善於正話反說,或話到嘴邊吐半句,留下另外半句讓你自個兒去琢磨,以檢測你的智商。費有志是市委裏面的忙人,卻忽然跑到這裏來,將幼兒園打量了半天,估計他不可能是吃多了撐得難受,特意到這裏來散心的。

卓小梅的疑慮不是沒有一點道理,費有志這次看似偶然的光顧,後來真的給幼兒園帶來了難逃的劫難。

不過這已是後話了,卓小梅不是神仙,也不懂周易八卦陰陽五行,是沒法預測後來的事情的。當時卓小梅只在幼兒園門口愣怔了一會兒,就轉身進了傳達室,朝教學樓後面的宿舍樓走去。那包中藥還在手上提著,卓小梅得趕快回去給兒子兵兵熬藥。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打開家門,出門時才修飾整潔的客廳已是一片狼藉,桌凳朝天,書報遍地,塑料槍炮和玩具動物扔得滿屋子都是。兵兵則坐在地上,手裏正撕扯著一部電動小汽車。開始兵兵沒有理睬卓小梅,直到她進了屋,關上門,換好拖鞋,正要動步時,兵兵才扔了小汽車,朝卓小梅奶奶奶奶地喊叫起來。

卓小梅看看兵兵,淚水忍不住模糊了雙眼。

不過卓小梅努力不讓淚水溢出眼眶,小心在亂糟糟的地板上尋找著落腳的地方,去了廚房。把中藥倒進砂罐裏,接上水,先泡著,晚飯後再熬,藥性容易出來。然後才顧上回來揀拾亂糟糟的屋子。

兵兵今年已經七歲,小時候既聰明又活潑,非常可愛,是卓小梅和丈夫秦博文的心頭肉。卓小梅不止一次兩次聽搞小學教育出身的婆婆誇耀說,秦博文小時候跟兵兵一樣聰明和機靈,一歲能背唐詩宋詞,兩歲能算加減法。卓小梅知道婆婆說的並不假,自己跟秦博文從小是一個班上的同學,秦博文成績總是名列前茅,高中畢業又以高分考上上海的重點大學。也許是為了讓孫子早日成才,兵兵剛斷奶,婆婆就遊說卓小梅,要把孩子接走,好教育出第二個秦博文這樣的高材生。卓小梅是搞幼兒教育的,知道孩子還是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有利於成長,卻不好拂了老人家的一片美意,何況婆婆還有秦博文這個成功的例子擺在那裏,猶豫了幾天,最後還是把兵兵交給了她。

不想兵兵跟奶奶爺爺住了一年多,身體吃得白白胖胖,健壯如牛,知識卻總不見長,興趣全放在了玩具上,成天就拿著電動玩具拆拆裝裝的,唐詩宋詞也好,加法減法也好,一概不肯再理睬。婆婆沒法,最後只得把兵兵交還給了卓小梅。卓小梅見兵兵已到了入園的年齡,便選擇了園裏最好的老師,將兵兵送到了她的班上。兵兵很快上了路,不僅僅只對玩具感興趣了,也喜歡上了唐詩宋詞和加法減法,讓卓小梅松了一口氣。

也就是這個時候,秦博文所在的汽車制造廠一夜之間破了產,他這個高級工程師也難逃下崗的命運,灰溜溜地回到了家裏。都說女人是生活的動物,男人是工作的動物,秦博文這個重點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正值盛年,卻空有一肚子的學問和技術,連工作都丟了,成了無用之輩,還要靠老婆養活,心頭的滋味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動不動就生悶氣,說他下崗後,卓小梅便瞧不起他了,有時甚至摔碟子砸家具,沒來由地大發雷霆。好在卓小梅還算理解秦博文,不怎麼跟他計較,盡量不與他發生正面沖突,還處處尊重他,讓著他,以維護他做男人的臭面子。

但一個大男人成天窩在家裏生閑氣,畢竟不是辦法,卓小梅就動員他到哪裏去找點事做做。並不是要賺什麼大錢,家裏過去有點積蓄,卓小梅月工資也千兒八百的,粗茶淡飯還不會有太大問題,主要是想讓秦博文有打發日子的地方。其實秦博文也早有這樣的想法,答應跟外界聯系聯系,看能否找到適合自己做的工作。

由秦博文,卓小梅又想起另一個男人來。

那天市教育局幼教科馬科長打來電話,說是省教育廳要在全省範圍內進行一次摸底考察,將選擇部分條件成熟的幼兒園指定為省級示範幼兒園,讓機關幼兒園去填摸底表。放下電話,卓小梅就去了市教育局。到幼教科填好表,剛出門,卓小梅就意外地碰上一位多時未見的中學同學。

那同學叫羅家豪,當年在維都中學讀書時,跟卓小梅在一個班上待了好幾年。

當年卓小梅是班上公認的才女,不僅成績好,而且長相出眾,氣質迷人,被班主任老師戲稱為「高貴的梅花鹿」。班主任老師姓厲,第一次跟班上同學見面時,她自我介紹說是厲害的厲,以後大家要小心她的厲害。這樣的自我介紹很特別,班上的同學至今還記憶猶新。其實厲老師並不厲害,非常有親和力,跟同學們很談得來,要不她也就不會贈給卓小梅這麼個雅號了。這樣的雅號當然不是誰想獲得就能獲得的,卓小梅除了名字中有一個梅字,還因為她太優秀,厲老師喜歡她。中學裏的女生好像永遠只有兩種人,要麼臉蛋好看,成績卻一塌糊塗,繡花枕頭一個;要麼成績優秀,長相卻對不起觀眾,令人氣絕。只有卓小梅兩者兼而得之,實屬難能可貴,所以明裏暗裏追求她的男孩不少。其中有三個男同學追得最猛,一個是秦博文,一個是魏德正,一個便是羅家豪。他們三個都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所以才有底氣敢追卓小梅。三個人的關系也挺鐵的,經常在一起紮堆,被班上同學叫做什麼三劍客。那時卓小梅心高氣傲,不肯理睬他們。三個人便約好,一人給卓小梅寫三封情書,誰能打動卓小梅,卓小梅便歸誰了,另外兩人自覺退出,仿佛卓小梅真是只梅花鹿,可以用繩子牽走似的。三個人的情書寫得都不錯,可比較起來,還是平時言語不多卻不乏內秀的羅家豪寫得最誠懇,卓小梅還差點真被他打動了。不過再浪漫的女孩都是實際的,尤其是在婚姻大事面前。所以羅家豪的情書盡管寫得最好,可他來自鄉下,高中沒畢業就因家庭困難回了農村,卓小梅也就不可能下嫁給他。至於秦博文和魏德正,後來分別考取上海和省城的大學,畢業後一個進了企業,一個進了機關,都和卓小梅保持著聯系。當時企業比機關待遇好,卓小梅權衡來權衡去,覺得秦博文出身書香門第,又畢業於上海的名牌大學,最後嫁給了他。

畢竟同學一場,又曾有過那麼一段特殊的經曆,這天卓小梅偶然碰上了高中畢業後一直沒見過的羅家豪,自是備感驚喜和親切。卓小梅不無興奮地說:「原來是家豪,這麼多年你哪裏去了,今天不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吧?」

城市假期 Amocity
城市假期 Amocity

  

羅家豪當然不是舊時的愣頭青了,可在卓小梅面前還是有些靦腆,也不知是少年追求過卓小梅,至今還覺得難為情,還是過去的性格依然沒有完全改變。好在他不再口拙,短暫的羞澀過後,便笑道:「還真讓你說中了,我確實是剛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卓小梅沒聽懂羅家豪的話,開玩笑道:「莫非你成了出土文物?」羅家豪說:「那倒還不至於。這幾年我的公司主要從事印刷業務,不少車間就放在地下室裏,剛才我到幾處地下車間轉了轉,所以你說我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點沒錯。」

說了一會兒話,卓小梅得走了。根據幼教科馬科長的要求,她還要回去准備些申報示範幼兒園的附加材料。羅家豪要去送她,說自己的車就在坪裏。卓小梅說:「你還是忙你的事去吧,我坐公共汽車回去就是。」羅家豪說:「也沒什麼急事,只是跟教育局有些業務往來,准備請他們的領導吃頓飯,好把舊賬給結了。如今的黃世仁可沒從前神氣了,處處得求著楊白勞。好在楊白勞不會在乎黃世仁這點款子,跑不了的,送了你這位好不容易碰上的老同學,再回來找他們也不遲。」卓小梅笑起來,說:「原來黃世仁也有做小人的時候。那好吧,恭敬不如從命。」

羅家豪的車並不高級,是時下常見的2000型桑塔納。卻是新車,車裏幹幹淨淨,坐著舒服。真是沒法想象,羅家豪這個當年的貧困生眨眼工夫卻做上了老板。卓小梅也就忍不住問道:「那年你離開學校後,再也沒見過你,你是怎麼發達起來的?」羅家豪比較低調,自嘲道:「發達什麼嘍?一個小個體戶而已。」然後將自己南下廣東打工,有了些原始積累後,又折回內地發展的經過簡單說了說。

卓小梅想起社會上一些暴發戶,剛混出點名堂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相比之下,羅家豪便實在多了,對他也就越發好感起來。又想起自己的丈夫秦博文,名牌大學畢業,又是高級工程師,如今卻落到如此地步,不免心生感慨。還悄悄假設起來,當年要是嫁了羅家豪,自己的日子也許不會這麼捉襟見肘了。

這個想法讓卓小梅暗吃了一驚,不自在起來,臉上有些發熱。孩子都那麼大了,還有此等非分之想,真是不知害臊。卓小梅努力將那不該有的念頭從自己腦袋裏支走,慢慢鎮定下來。斜眼看看正在駕車的羅家豪,他好像並沒察覺出什麼,卓小梅這才自如了些。

也許是為了不再胡思亂想,卓小梅問起羅家豪的家庭來。羅家豪說:「兒子小學快畢業了,夫人也從鄉下搬到城裏,做了我的後勤部長。」卓小梅說:「看你挺滿足的樣子,就知道你兒子聽話,老婆賢慧,事業有成。」羅家豪矜持卻不無得意道:「我這人向來沒什麼追求,三十畝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足矣。」卓小梅說:「這還不是追求?這幾樣追求如果都到了手,這樣的男人就是成功男人了。」

到了一處十字路口,前面正亮著紅燈,羅家豪刹住車子,側首望一眼卓小梅,說:「你跟當年沒什麼變化,還是梅花鹿一樣高貴。」卓小梅笑起來,說:「你還記得這個外號?」羅家豪說:「怎麼不記得?前不久碰見厲老師,她還問起梅花鹿哩。」卓小梅說:「我好久沒見著厲老師了,她好嗎?」羅家豪說:「看上去挺不錯的,快六十的人了,記憶力也挺好,班上好多同學的名字都說得出來。」

卓小梅便感歎起來,說:「時間過得真快,厲老師就快六十了,怪不得我們也一個個都往中年奔了。」羅家豪說:「是呀,逝者如斯。不過時間可以把什麼都過濾掉,唯獨對梅花鹿,我是念念不忘喲。」卓小梅說:「說得這麼生動幹什麼?以為我還會像當年那樣,為這個外號沾沾自喜?」羅家豪說:「這個外號只有你才配,有些女同學外號好難聽的,什麼秋茄子老南瓜母夜叉毛毛蟲,一個比一個嚇人。」卓小梅說:「是你們這些男同學取的吧,厲老師肯定不會這麼缺德。」羅家豪說:「所以好多女同學聽我們叫你梅花鹿,嫉妒死你了。不過我們男同學都覺得這個外號取得好,與你的氣質特別相符,常常背後表揚厲老師有水平。尤其是魏德正,在我和秦博文前面從沒說過你的原名,總是左一個梅花鹿,右一個梅花鹿的,說這輩子不把梅花鹿弄到手,他誓不為人。」

卓小梅覺得這倒挺有趣的,想不到當年自己會成為這些男孩的熱門話題。記得跟秦博文結婚後,便再沒跟魏德正聯系過,只偶爾聽說他混得不錯,幾年前還下去做了縣委書記,也算是官運亨通了。便問羅家豪道:「你跟魏德正有來往嗎?」羅家豪說:「我到他做書記的縣裏聯系業務時,他接待過我。聽說最近省委對市委班子進行了一次小調整,將一名副書記調往外地,魏德正可能會接替這個副書記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