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快做好,秦博文回來了。這一個月他跑白班,天黑前交班,每天都這個時候回來。因車是他和鄒師傅兩人各出一半的錢購的,跑班時間一月一換,除了的士應繳稅費,比如所得稅、養路費之類共同承擔之外,各人的收入歸各人,多跑多得,少跑少得。一班跑十二個小時,毛收入總有個一百二三,少的也有百來塊,如果碰上運氣好,還會有一百五六,甚至兩百也難說。卓小梅從沒過問過秦博文的收入情況,但他很自覺,每天的收入都會留一半給家裏,餘下的第二天加油和應付別的用途。
進屋後,秦博文把該留給家裏的錢放在臥室的櫃子裏,找幾件換洗衣服,去了衛生間。等他回到客廳,卓小梅已將飯菜端上了桌子,一家人坐下來吃飯。兵兵傻是傻,吃飯還自覺,卓小梅不用怎麼操心,只給他盛盛飯夾夾菜就行了。三人都不說話,這倒挺符合孔聖人「食而不語」的古訓。那次大吵之後,夫妻倆除了有話非說不可,一般都不怎麼搭腔。
吃完飯,秦博文打開電視,正巧碰上地方台播放天氣預報。他的眼睛就睜大了。現在他唯一要關心的就是天氣情況,如果哪天天氣差,那他的生意肯定會不賴,特別是有驟然而至的雷陣雨之類,街上行人沒帶雨具,不坐的士還不行。因此秦博文總希望天天都有暴風驟雨。天氣預報播完,秦博文進了臥室。他有閱讀的習慣,睡前要躺在床上看一會兒閑書。這是他讀大學和當工程師的時候養成的習慣,快二十年了都是如此。可自從做上的士司機之後,因為奔波勞累,每次手上的書沒看上兩行,眼睛就睜不開了。他床頭的一本書擱了一個多月,還停留在前面幾頁。
卓小梅不可能這麼自在。她先將藥罐坐到灶上,開了氣熬著,然後收拾殘局。洗涮完碗筷,將飯桌和灶台擦抹幹淨,藥已熬好。拿杯子倒了藥汁,放上少許白糖,走進客廳,將兵兵扯到身旁,給他喂藥。開始兵兵不太配合,卓小梅只得哄他道:「兵兵,乖孩子,來來來,媽媽給你喂藥。」兵兵一左一右晃著頭,說:「我不要媽媽喂,我要奶奶喂。」卓小梅只好改口道:「好好好,奶奶給你喂,你快點喝,啊——」
兵兵這才聽話地仰起頭,喝起藥來。
卓小梅有些無奈,那個可咒的夜晚之後,兵兵再也沒喊過她媽媽。作為母親,還有比這更令人傷心的麼?為了讓兵兵恢複記憶,卓小梅曾讓他奶奶過來陪護了一個月,天天叫他喊奶奶,兵兵卻像從沒見過奶奶似的,生死不喊她奶奶,只肯喊卓小梅做奶奶,搞得奶奶又尷尬又傷感,不禁老淚縱橫了。
給兵兵喂了藥,又逗他睡下,已過了九點。卓小梅有些疲憊,洗了澡,正要休息,有人撳響了門鈴。打開門,是副園長蘇雪儀,後面還跟著園裏的會計董春燕。一個單位的同事,上班時抬頭不見低頭見,下班後各人有各人的家務要忙,難得串門,卓小梅對兩位的到來,感到意外而又驚喜,說:「你們沒敲錯門吧?」董春燕嘴快,說:「要敲錯門,也只能敲錯群眾的門,哪會敲錯領導的門?」
卓小梅說:「我這是什麼領導嘍?最多算個工頭而已。」將兩位請到沙發上坐下,又倒了水,呈上水果。董春燕喝口水,說:「縣官不如現管,我們直接歸你這個工頭管著,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哪一樣不是聽你這個工頭的?」
董春燕說的也沒錯。中國是從計劃經濟時代走過來的,好多事情一下子沒法完全脫離舊時體制,過去連企業都是用行政手段進行管理,至於行政部門和事業單位那更是幾十年一貫制,什麼都一把手說了算。說得好聽點這叫做一把手負責制,說得直白點也就是家長制。家長制的最大好處是家長可以隨心所欲,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而家裏人什麼都不用操心,一切由家長操持和擔當了,一個個樂得清閑省心。不過這就要取決於家長的德行和能力了,如果德行不太差,能力也不錯,一家人的日子還過得下去,否則這一家子就有好戲看了。只是家長的能力和德行往往是靠不住的,所以不少單位總是搞得不亦樂乎,烏煙瘴氣,實屬情理之中了。
幼兒園自然也不例外,人財物的支配權都在園長一人手裏,園長確也是真正意義上的家長,所以董春燕才有此說。不過幼兒園單位不大,也就百來號職工,除了二三十個退休人員,其餘不做教師和保育員,就得搞後勤,一個蘿卜一個坑,都是明擺在那裏的。那幾個經費,一部分是政府給的人頭費,另一部分就是幼兒家長交的學雜費和夥食費,整個家底有多大,開支到了哪裏,不用掐手指便一清二楚。也就是說這個家長是沒有太多特權可使,好多暗箱可供操作的。卓小梅便感歎道:「這個工頭不好當啊,誰願意做這個工頭,我讓賢,還掏錢出來請客。」董春燕說:「這是你想讓賢就讓得了的麼?你頭上的烏紗帽可是機關事務局發文任命的。」卓小梅說:「這是緊箍咒,哪是什麼烏紗帽?」董春燕說:「怎麼不是烏紗帽?我見過你的任命文件,後面還帶著一個砂罐,注明是正科級。」
卓小梅清楚砂罐是單位裏的人對括號的形象說法。將兩個括號寫在紙上,還別說,真的像煮藥的砂罐。幼兒園是事業單位,不像什麼科什麼局那樣的行政部門,一聽就知道是什麼級別,因此主管部門給幼兒園這樣的單位一把手下任命文件時,只得特別加以注明。大家都明白,級別不級別對企事業單位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可這是幾十年的習慣做法了,企事業單位都會跟行政級別掛鉤,主管部門任命這些單位的頭兒時,喜歡在後面帶上一個砂罐。這個砂罐是主管部門安慰企事業單位頭兒們的,這些頭兒們卻真的覺得自己有了這個砂罐,便跟砂罐裏說的級別成了一回事,心裏竊喜。
想那企事業單位頭兒的砂罐,還白紙黑字寫在主管部門的紅頭文件裏,那級別究竟有據可查。還有連砂罐都沒有,也硬往行政級別上附會的。那一般會用「相當於」三個字來自封,比如助教相當於正科,講師相當於副處,副教授相當於正處,一般教授相當於副廳,一級教授相當於正廳,博導相當於副部,院士相當於正部。也不知幾時會倒過來,說正科相當於助教,副處相當於講師,正處相當於副教授,副廳相當於一般教授,正廳相當於一級教授,副部相當於博導,正部相當於院士。
卓小梅正心猿意馬的時候,一直不太吱聲的副園長蘇雪儀並沒忘了剛才董春燕提到的機關事務局,問卓小梅:「今天下午,據說費局長來過幼兒園,卓園長還跟他打過招呼,也不知他來做什麼?」卓小梅心想兩位大概是專門來打聽費局長的,也就開玩笑道:「是呀,費局長下午確實來過幼兒園,也沒別的事,是告訴我機關事務局缺一個副局長的位置,問我舍不舍得放棄園長的寶座。」
兩人開始還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說:「卓園長要高就了,真是可喜可賀啊,明天我們就把園裏職工喊到一起,給你開個隆重的歡送會。」
又開了兩句玩笑,蘇雪儀收住臉上笑容,說:「卓園長真能離開幼兒園,那你就趕快走,動作慢了,只怕以後想走都走不了嘍。」
卓小梅總算明白了她倆今晚的來意,但還要故作糊塗,說:「雪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董春燕發急了,說:「卓園長你就別繞圈子了,費局長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蘇雪儀也說:「我是吃過晚飯後,春燕打電話問我,聽說下午費局長到幼兒園來過,問我在不在場,我才跟她來找你的。」董春燕說:「我也是聽幾位老師說的,才特意去問蘇園長。」
卓小梅這才想起,近來外面有些風聲,說市裏正著手事業單位改制工作,准備先定三十家單位作為試點,據說事務局打算將機關幼兒園報到改制辦去。改制是個冠冕堂皇的說法,說穿了其實就是將單位賣給有錢的老板,實行私有化。怪不得下午卓小梅見費有志在幼兒園門口東張西望時,心裏總是忐忐忑忑的,感到有些不安。只是當時她手上提著兵兵的中藥,一心念著回家熬藥,並沒將費有志跟改制的風言風語聯系上。主要還是卓小梅一直不太相信這種改制會改到幼兒園頭上來,因為幼兒教育屬於公益性質,國家是有明文規定的,要繼續加大投入力度,哪有說賣就賣出去的道理?還有就是機關幼兒園背靠著市委機關事務局這棵大樹,市委領導怎麼會先拿自己眼皮底下的單位開刀呢?沒想到園裏的職工如此敏感,還只聽到費有志的大名,便生出種種想法。要在平時,費局長到幼兒園來一趟,而且又是星期天,那是不會引起園裏職工注意的。
經蘇雪儀和董春燕一說,卓小梅又警覺起來。下午在門口碰上費有志,她就想過他或許有什麼意圖。但卓小梅不願往壞處想,安慰兩位道:「你們就別多心了,下午費局長跟我說過,他是送走客人後路過機關幼兒園,隨便進來瞧瞧的,他畢竟是機關幼兒園的主管領導嘛,關心關心下屬單位,也是他的本分。何況我也反複分析過了,市裏再怎麼改制,一下子也不會改到機關幼兒園頭上來的。」
蘇雪儀將信將疑,說:「費局長的話不是托詞吧?」董春燕也說:「幼兒園門外是市裏的主街道,費局長哪天不從這裏經過,可為什麼平時他不來瞧瞧,現在市裏要搞事業單位的改制了,他跑來了?我看他肯定是來踩點的,如果看中了,好早些下手。」
卓小梅雖也懷疑費有志帶有這個目的,卻還是不便附和,只是說:「我看你們有些神經過敏。」拿起兩個水果往她們手上遞,說:「吃個蘋果,蠻脆的。」
兩位哪有胃口?不肯伸手。
又聊了一陣,見時間不早了,蘇雪儀兩個站了起來。到得門邊,蘇雪儀說:「如果幼兒園一改,我們這些人下半輩子看來只有喝西北風了。」董春燕也說:「如果誰要賣我們的幼兒園,只要卓園長你做主,我們都會挺身而出,誓死保衛幼兒園,園在我在,園亡我亡。」
說得卓小梅笑了,說:「放心吧,沒這麼嚴重的。」
第二章 領會意圖
機關幼兒園要改制出賣的風聲越來越緊,一時鬧得幼兒園教職工人人自危。
早上天剛亮,卓小梅就出門到了幼兒園教學大樓前。老師和保育員開始入園,蘇雪儀和另一位姓曾的副園長正在傳達室登記考勤。看看人已到齊,三位園長將大家集中到坪裏,由卓小梅交代工作。其實都是老生常談了,無非是注意安全,講究衛生,好好完成各自教學任務,屬於常規管理,每天都得做的。五分鐘就交代完畢,卓小梅征求兩位副園長意見,兩位說沒有什麼要說的,卓小梅宣布解散。
可大家不肯走開,交頭接耳起來。卓小梅說:「還不到班上去,等會兒孩子們就要入園了。」大家紛紛朝卓小梅圍過來,這個說:「卓園長,聽說機關幼兒園要出賣了,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你總得給我們交個底吧?」那個說:「我家裏兩代人都下崗在家,就靠我這點工資維持基本生活,幼兒園賣了,我們的日子就不要過了。卓園長你可要給大家做主啊!」還有的說:「幼兒園又不是一條狗一只貓,怎麼能說賣就賣呢?卓園長你要挺得住,你若挺不住,那我們只好成立自衛隊了。」
卓小梅只得雙手往下壓了壓,止住大家,說:「別聽見風就是雨,你們都是瞎猜的,哪有這麼回事?」話沒落音,人群裏又起了騷動,有人大聲說道:「卓園長你別瞞我們了,連費局長都到幼兒園看過了,還能是假?」另有人跟著附和:「市裏定了三十家事業單位改制試點名單,機關幼兒園就在裏面。」
搞得卓小梅一時插話不進,還是旁邊的蘇雪儀高聲叫道:「大家靜一靜,先聽卓園長把話說完吧。」大家這才閉住嘴巴。卓小梅接著說道:「費局長確實到過幼兒園,但他是路過這裏,隨便進來瞧瞧的,沒有其他意圖。他是幼兒園的主管領導嘛,主管領導從下屬單位經過,過來看看,太正常不過了,說明領導對幼兒園有感情。至於市裏的什麼事業單位改制試點,都是謠傳,誰也沒親眼見過,至少我到現在為止,還沒接到上面任何通知。所以我勸大家別多心,機關幼兒園畢竟是公益性質的事業單位,不是誰一句話說賣就賣得了的。這兩天我到上面去問問情況,到底有沒有這回事。沒有這回事,是大家的福分,萬一有這回事,我們要爭取主動,采取對策,保住幼兒園不被出賣。現在大家站在這裏猜測和議論也沒用,還是各就各位,先到班上去,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吧。」
眾人這才嘀咕著散開,去了各自班上。
無風不起浪,大家的擔憂總是有原因的。卓小梅心裏有些亂,可她還不能溢於言表,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又給還沒走開的蘇雪儀和曾副園長交代了幾句,如果大家再提及改制賣園的事,要盡量做好說服工作,不要去胡思亂想,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特別是不能讓孩子們出現任何安全事故。越是人心浮動的時候,當頭兒的越要沉得住氣,不能亂了陣腳,否則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就是上面不變賣幼兒園,幼兒園也會自己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