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鄭玉蓉不是感激,而是感動了:「卓園長您真是這個世上少有的好人呐。」卓小梅有些擔當不起,說:「你快別這麼說,我哪有你說的好?」停停又說:「你難得出電話費,今天我們暫時說到這裏吧,有什麼情況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鄭玉蓉嗯一聲,卻不肯先放電話。卓小梅覺得這個孩子真懂事,摘下耳邊的話筒,准備掛掉。突然想起那天她們母女倆送的兩條魚,卓小梅不禁心頭一動,忙把快落到叉簧上的話筒提回來,重新捂到了耳朵上。
幸好那邊還沒掛掉,卓小梅忙說:「玉蓉,你看老是你在感謝我,我還沒感謝你哩,你們母女送的魚真好吃,又嫩又甜,我們好多年都沒吃到這麼味道純正的魚了。」卓小梅這話不再是虛詞,鄭玉蓉母女送魚來的當天晚上,卓小梅就趁著新鮮,做了份酸醞子辣椒煮魚,口味確實不錯,連平時對魚沒興趣的兵兵都吃得有滋有味。
卓小梅的誇獎讓鄭玉蓉很是興奮,說:「真的?那我下次再給你送幾條。」卓小梅說:「我怎麼好老要你送魚呢?我倒是想問問你,那魚那麼好吃,是塘裏養的,還是河裏捕的?」鄭玉蓉說:「既不是塘裏養的,也不是河裏捕的。」卓小梅甚覺奇怪,說:「莫非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鄭玉蓉說:「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我爸在水庫裏用網箱養的。」
卓小梅偶爾在電視裏聽過網箱養魚這個詞,說:「原來如此。那是什麼水庫?」鄭玉蓉說:「我家門前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我們就是吃那條河裏的魚長大的。兩前年水利部門在我們這裏修建小型水電站,在上遊築起攔河壩,蓄了一個中型水庫。我爸在水裏泡了大半輩子,見水庫裏的水清悠得可愛,就動了心思,搞起網箱養魚。因為水庫裏是活水,喂魚的草料是我爸在山上打的,養出來的魚自然格外好吃。」
說到這裏,鄭玉蓉也許意識到卓小梅對養魚和水庫感興趣,可能有什麼原因,便換了口氣,試探道:「卓園長如果有興致,星期天或假期到我們這裏來玩玩,我陪您到水庫裏劃竹筏,看我爸養魚。」卓小梅說:「是嗎?我都快被你說動了。」鄭玉蓉繼續鼓動道:「水庫裏景色可好哩,水是藍藍的,天上的雲彩倒映在水裏,跟鏡子照出來似的,根本分不出哪是天上哪是水裏。還有兩岸的山也是青的,不是青色的樹木竹林,就是青色的懸崖峭壁。像卓園長您這樣有氣質的知識女性,到這裏來照幾張相,完全可以上畫報。」
鄭玉蓉的描述讓卓小梅的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當然不是她有要到那裏去遊玩開心的雅興,而是一個多星期以來擱在心上的石頭可以拿開了。卓小梅琢磨著,鄭玉蓉的話就是有些誇張,也至少有八成的可信度。於是說道:「我不僅要到水庫裏去劃竹筏,看你爸養魚和照相,還要去那裏釣魚。」鄭玉蓉說:「那不是方便得很嗎?水庫裏有的是魚,您愛怎麼釣就怎麼釣。卓園長您別是說著玩兒的,真的要來喲,我和爸媽在家等著您。」卓小梅說:「那你告訴我,到你那裏去有多遠?怎麼走?」
鄭玉蓉想了想,說:「也就十五公裏的樣子吧。出了城南門,沿著國道往西走十公裏左右,右邊有一條砂石路,再走五公裏,進入紅木村地界,有一條碧綠的河水,就到了我家裏。」卓小梅說:「你的地理學得挺好嘛。」鄭玉蓉說:「我是在城裏上的中學,在那條路上走了六年,閉著眼睛都能走上幾個來回。」卓小梅說:「那就說定了,過幾天我把手頭幾件急事處理完畢,就到你那裏釣魚去。」
鄭玉蓉的聲音升了上去:「OK!我這就去通知爸爸,讓他先做些准備。」
卓小梅當然不可能就這麼跑到鄭玉蓉那裏去,她得到那位老同學的幼兒園去跑一趟,落實一下鄭玉蓉的工作。第二天上午,卓小梅先給老同學打了一個電話,把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好,又跟蘇雪儀和曾副園長交代幾句,便出了幼兒園。
卓小梅那位老同學有一個好聽而童真的名字:寧蓓蓓,她的幼兒園也就不再取名,幹脆叫做蓓蓓幼兒園。蓓蓓幼兒園設在城南,坐公共汽車得轉兩三趟車,這天卓小梅心情不錯,同時也為了節省時間,就破一回例,大大方方上了的士。
十幾分鐘的樣子,就到了蓓蓓幼兒園。
有電話在先,卓小梅邁進蓓蓓幼兒園時,寧蓓蓓已候在教學樓前的坪裏了。雖然同處一城,又都從事幼教工作,可平時各忙各的,也難得見回面,今天兩位老同學走到一起,自然親如同志。同志一詞如今有了新義,有時也當做同性戀解。不用說,同性戀比傳統意義上的同志更親切。
快入中年的女人相見,興奮點不是化妝品減肥藥衣裙款式,就是孩子丈夫之類,卓小梅和寧蓓蓓也不能免俗。不過她們畢竟是事業型知識女性,扯了幾句環肥燕瘦和家長裏短之後,話題很自然便轉到了相同的工作上。卓小梅瞧瞧寧蓓蓓那光鮮的臉色,說:「看你春風得意的樣子,就知道你這個孩子王幹得不錯。」寧蓓蓓說:「再不錯,我們也是雜牌軍,哪能跟你正規部隊相比?」卓小梅說:「你少來這一套!你不也在正規部隊幹過麼?」寧蓓蓓說:「我可是被人家趕出來的。」卓小梅說:「你不走,誰趕得跑你?」
說了會兒話,寧蓓蓓才意識到兩人還站在坪裏,忙將卓小梅往自己辦公室請。邁上台階,進得打了封頂鐵欄杆的教學樓,卓小梅卻說:「可以到班上去轉轉麼?」寧蓓蓓說:「行啊,還請你多多指導。」卓小梅說:「我幾時敢指導你了?」寧蓓蓓說:「你忘了?讀幼專時你是班長,我是副班長,你紮紮實實指導了我三年時間。」卓小梅說:「你記性真好。」
跟機關幼兒園比較,這裏的格局還不算大,總共才六個班,大中小三個年級各兩個班。不過這在私立幼兒園裏面已經是挺有規模的了,硬件軟件都可以。教學樓雖是舊房,卻整修得有模有樣,地上嵌著嶄新的木板,教學設施齊全,生活用品充足。尤其是班上的老師,一個個既年輕又漂亮,這可是機關幼兒園根本沒法比的。卓小梅就在心裏暗歎,機關幼兒園要是也多些這麼年輕漂亮的老師,那就不是現在這麼個死氣沉沉的樣子了。
很快將六個班都看完了,這才去了寧蓓蓓的辦公室。在椅子上坐定,寧蓓蓓說:「我知道在你這大園長的眼裏,我這個小幼兒園也太不起眼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叫我們是無根無基的私生子呢。」卓小梅笑道:「私生子有什麼不好?私生子智商高,往往最有出息。」寧蓓蓓說:「你沒做過私生子,不知道做私生子的苦衷,私生子沒有政府這棵大樹可依靠,只能靠自己苦撐。」卓小梅說:「我們背後那棵大樹也靠不了幾天了。」
寧蓓蓓不太跟機關裏的人打交道,還沒聽到改制的風聲,說:「此話怎講?」卓小梅說:「機關幼兒園可能會改制。」寧蓓蓓說:「改什麼制?」卓小梅說:「改成私有制,跟你這裏一樣。」寧蓓蓓笑道:「你就別拿我開心了,幼兒教育是公益事業,怎麼會改成私有制呢?」
卓小梅不想過多解釋,因為她不是到這裏來研究改制的。市裏不僅有改制辦,還有社科聯和政策研究室、經濟研究室,被你卓小梅研究了,他們還研究什麼?卓小梅及時轉移話題,道出了鄭玉蓉的名字。寧蓓蓓說:「原來你是來做伯樂的。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才,你不自己留著,讓賢給我?」卓小梅說:「你別狗坐轎子,不識抬舉。如果不是那些進來等著拿退休金的官太太官親戚把位置占滿,機關幼兒園超編超得厲害,我怎麼會將送到門上的人才拱手相讓?要知道這樣的人才是能給幼兒園創造財富的。」寧蓓蓓說:「照這麼說,你還是為我著想嘍?如今這世上還哪裏去找你這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好人?」
卓小梅不想跟寧蓓蓓饒舌,說:「維都市上檔次的私立幼兒園也不止你這一所,像鄭玉蓉那樣的天生的幼師料子,還愁找不到理想的地方?」寧蓓蓓也就不再嬉皮笑臉,看著卓小梅,說:「那你說說,到底是個什麼寶貝。」卓小梅說:「剛才我跟你在班上轉悠的時候留意了一下,你那些老師都挺不錯。不過鄭玉蓉若到你這裏來,我看她的綜合素質也不會比誰差,數一數二我不敢說,數三數四應該是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寧蓓蓓非常清楚,卓小梅搞了半輩子幼教工作,從幼師一步步幹到園長,她看一個女孩適不適合做幼師,自然不會走眼。寧蓓蓓暗暗動了心,說:「本來我這裏也就六個班級,老師已經滿員。不過卓大園長將鄭玉蓉說得這麼優秀,看來我不考慮還不行了。」
話裏雖說是考慮,卓小梅知道寧蓓蓓實際上已經答應下來。她不免又生了感慨,還是寧蓓蓓這個園長做得痛快,想要誰也就自己一句話的事,哪像機關幼兒園,你想要的人要不進來,不想要的人,哪怕你用鋼條將大門焊死都擋不住。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體制問題吧,公和私的不同就在這裏了。
卓小梅正走神兒,寧蓓蓓又開了口:「那你盡快把人帶來給我瞧瞧,我好有我的打算。」卓小梅說:「你還瞧什麼?怕我視力有問題?我跟鄭玉蓉說一聲,她直接到你這裏來報到就是。」寧蓓蓓說:「行行行,老班長發了話,我敢不堅決照辦?」
目的已經達到,卓小梅也該走了。
寧蓓蓓於是送她下樓。剛來到坪裏,大門外進來一部2000型桑塔納。卓小梅也不在意,正要和寧蓓蓓分手,桑塔納停到兩人面前,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
竟然是羅家豪。寧蓓蓓不知道羅家豪是卓小梅的中學同學,要將他介紹給卓小梅,羅家豪笑道:「這是堂堂機關幼兒園的卓園長,誰人不曉?」寧蓓蓓眼睛睜大了,說:「原來你們早認識?是不是羅老板的孩子上過機關幼兒園?」羅家豪說:「我孩子哪有上機關幼兒園的福氣?他六歲之前一直跟他媽媽待在鄉下。」寧蓓蓓說:「那你們是怎麼認得的?」羅家豪說:「你還是問這位卓大園長吧。」
卓小梅只得如實相告。
寧蓓蓓眼裏閃過一絲妒意。可很快她就在臉上堆滿了笑容,說:「原來你們是中學同學,也算是青梅竹馬了。」卓小梅在寧蓓蓓身上打了一掌,說:「你瞎說什麼?」羅家豪也說:「寧園長你這話傳出去,多不利於團結?」寧蓓蓓說:「不利於誰的團結?是不利於卓園長和秦工程師的團結,還是不利於羅老板和老板太太的團結?」
卓小梅見寧蓓蓓越發不像話,忙把話題往她身上引,說:「你只顧審問我,卻不交代你是怎麼認識羅老板的。」寧蓓蓓說:「我跟羅老板可沒那麼深的曆史淵源。當時我出來辦幼兒園,資金不足,需尋求合作夥伴,朋友替我找到羅老板,羅老板很痛快地投了資,成了蓓蓓幼兒園的控股股東。」卓小梅說:「怪不得蓓蓓幼兒園辦得這麼紅火,原來前有寧園長能人主事,後有羅老板財神爺做靠山。你們這可是一對黃金搭檔了。」寧蓓蓓笑道:「當然是黃金搭檔,這個年代,沒有黃金誰肯搭檔?」
羅家豪既然是蓓蓓幼兒園的股東,那他肯定不是到這裏來兜風的,卓小梅也就不好老占著時間,准備跟他們分手。羅家豪說:「我送送你吧。」卓小梅說:「你和蓓蓓談事吧,我打的回去。」寧蓓蓓說:「羅老板常到園裏來的,沒什麼要緊事。你們老同學好不容易碰上了,羅老板做做護花使者,也是應該的嘛。」
本來羅家豪有意要送卓小梅的,寧蓓蓓這麼一說,他相反改變了主意。羅家豪三十六七的男人了,閱曆已經不淺,懂得如何跟女人們打交道。而且他了解卓小梅,知道她是個還算大氣的女人,你送與不送,她都不會太計較。而寧蓓蓓卻是個要強的女人,得順著她點,這有利於兩人的合作。
羅家豪錯不了,他不去送卓小梅,她確實不會太計較。可不太計較並不等於不太在乎,卓小梅走出蓓蓓幼兒園後,心裏竟有些酸酸的。女人都是敏感的,卓小梅感覺得出,羅家豪和寧蓓蓓也許並不純粹是事業上的合作夥伴。至少寧蓓蓓不會那麼純粹。卓小梅對他們的關系還不甚了了,可剛才介紹自己和羅家豪的同學關系時,她就從寧蓓蓓眼裏很快閃過的那絲妒意裏意識到了什麼,雖然寧蓓蓓表面上顯得那麼大大咧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