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人大多迷信,他們相信古老的榕樹可以通靈,所以在樹下供奉神龕的情形並不罕見,只不過趕夜路的人難免嚇了一跳。
泥塑的觀音像相當粗糙,模糊的五官在火光的襯映下覺察不到慈悲,倒有幾分可怖,看的時間長了,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毛。騫澤兩手合十,象征性的拜了一拜,向遠卻狠狠地用腳踩滅了那火光,他還來不及說不妥,那蠟燭已經被她踩到了樹下的枯葉裏,碾得支離破碎。「裝神弄鬼地嚇了我一大跳,我最恨這些怪力亂神的玩意。」她小心用足尖按熄每一點火星,這才隨著騫澤繼續往前趕路。
接下來的一段路,騫澤都顯得悶悶地,不像剛才一般說說笑笑,她問一句,他就答一句。向遠知道,他是為剛才的事情不高興了,他媽媽信佛,他也跟著對這些東西心生敬畏,可向遠偏偏厭惡這些神秘莫測的東西,大多數時候,她都願意不願意跟他鬧別扭,可是他們不一樣的地方太多了,就像他釣了魚之後總想把它們放生回水裏,可她只想拿到鎮上去賣個好價錢。
不說話的時候,路就顯得格外長,剛爬到山頂,烏沉沉的雲層忽然裂開了一道縫隙,山月的清輝驟然灑遍四野。
再也沒有什麼比深山的月光更純淨,所有醜陋的黑暗都在這清輝裏變得聖潔,猶如獲得了洗滌後的重生。
「向遠,你看,月亮出來了。」騫澤拍著她的手,仰頭看向天空。她就知道他不會生氣太久,他總是這樣,太容易記住好的東西,忘記不愉快的事情,小小的一點喜悅就可以讓他無比滿足。對於向遠而言,月亮總是在天上的,出來了又有什麼稀奇,可是她看著騫澤安靜柔和的側臉,他跟這月光就像是融為一體的,這讓她突然覺得,這月光確實太過美好……
如今在這城市裏,向遠已經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見過月光,即使有,也早在霓虹燈下黯然失色。她扶著光滑而冰冷地樓梯扶手一步步往上走,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她太容易陷入回憶,也許是這一天以來,太多的人有意無意地讓她翻起那些過往。
樓梯旁邊的這面牆上,原本掛滿了葉家的照片,有全家福,有青少年以後的葉騫澤,有他的父母,有葉靈,也有葉昀。前兩年,向遠讓楊阿姨把這些照片統統摘了下來收到閣樓裏,楊阿姨是葉家的老保姆,她為這事嘟囔了好幾天,可終究不敢在向遠面前多說什麼。向遠何嘗不知道她心裏的那點念頭,說她寡情也好,狠心也好,人都散了,留著這些照片還有什麼意義?
楊阿姨老了,她跟外面的人一樣,老喜歡提什麼葉家,仿佛葉家真的是多麼繁茂的一個家族,其實真正的葉家不過幾口人,死的死,病的病,走的走,失蹤的失蹤,最後剩下的不過是她這個外人‧‧當然,還有不少頂著「葉」這個姓氏虎視眈眈的那些人。
樓梯盡頭的長廊上,第一間就是葉騫澤的書房,以前她走到這裏,總可以看見虛掩的房門裏透出來的燈光,他在這裏的時間遠比陪伴在她身邊的時間要長。他的書房旁邊緊挨著的就是葉靈的房間,葉靈早已死在了向遠嫁入葉家後的第二年,騫澤還在的那幾年裏,這個房間就成了禁地,房門總是緊閉的,現在,就連楊阿姨非到萬不得已也不願意進出這裏,雖然是她一手把葉靈帶大的,可是她說,每進到這房間一次,就感覺到陰惻惻的。向遠覺得可笑,她從來不信鬼神,可她記得葉靈最後那一身的血,淌了一地,也沾滿了她的一雙手,還帶著溫度和腥甜的味道,怎麼洗也洗不掉。這樣的記憶,任誰也不願意一再想起,所以她也很少推開那扇門。
騫澤父母原本住在主臥裏,兒子結婚後,他們就搬到了朝南的那件大房,原來的葉太太,也就是騫澤的繼母在女兒死去後兩年也患腸癌離世,在向遠的印象裏,那是個沉默的婦人,在大學裏教美術,她不是騫澤的生母,但是她和葉家所有的人一樣,身上仿佛都帶著與生俱來的感性而溫和的氣息。
葉家這些年來最像向遠家人的反倒是她公公葉秉林,可是老爺子身體不好,從去年開始就有中風的跡象,住進醫院裏就一直沒有出來,現在向遠基本上每周走到醫院一次,一則探望老人家的身體,二來也把江源的事象征性地對他作出匯報。葉家幾口人都是溫厚良善的性子,與人無爭,樂善好施,可是也沒誰落得一個好的收場,這讓向遠更鄙視所有的神佛,他們即使存在,也是毫無用處的。‧‧對了,還有葉昀,他身上也流著葉家的血,作為葉家的小兒子,他上大學之後基本上就已經搬出了這個家,或許在向遠心裏,或者在他自己看來,都從來沒有把他當作過這個家真正的一分子。
向遠洗了澡,坐在梳妝台前,拿出手袋裏的皮夾,將裏面的每一張紙鈔都拿了出來,認真地點過一遍,小心撫平上面每一道細微的折痕,再整齊地放回皮夾裏,然後才去洗手睡覺。
這是她從小的一個習慣,必須將當天身上所有的現金清點一遍,才能算將這一天的事情了結,也許今日的她再也不用像小時候一樣摳著每一分錢過日子,可她是個固守習慣的人,又或者這已經成為她心目中的一種儀式,就像騫澤的生母每天務必清晨起床燒香敬佛一樣重要,與擁有多少沒有關系。
其實錢也是溫暖的東西,向遠總是這麼想,有了它,她才覺得自己的心是堅實的。它比世界上大多數東西都可靠,它一百就是一百,一千就是一千,不像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難以衡量;它又比許多東西要公平的,你付出多少,就可以換回多少。
錢有什麼不好呢,最起碼,有了錢才有資格視錢財如糞土。多少人蠅營狗苟,鋌而走險,也無非為了這個。她想起白天在辦公室接到的一個電話,秘書接的,不知道何許人也,因為對方提及到葉騫澤的一些事情,所以秘書不敢不轉給她。
那個聲音沙啞的男人在電話那頭說,「葉太太,我們開門見山,想必你對葉先生的下落掛心已久了,不如我們做場交易。」
向遠當時對著聽筒就無聲地笑了,騫澤失蹤後,她已經不知道接過多少會這樣的電話,有暗敲竹杠的,也有明著勒索的,都想要錢,她不介意給錢,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給過她希望。
「跟我交易,要看你憑什麼。」她這樣對那個男人說。
「就憑葉先生最後給你的那通電話,他說過什麼,你不會不記得吧?」
向遠的笑慢慢褪去,她怎麼會忘了那通電話,那個手機就放在她的床頭,四年多了,通話記錄上始終保持著那最後一個號碼。49秒的通話時間,那是他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她到死也不會忘記。
她平淡如常地對那個男人說:「你說的那通電話一文不值,如果真的有他的下落,你應該知道怎麼樣才更能說服我相信你,我等你再聯系我。」
向遠說完就掛了電話,她深諳生意之道,知道賣家永遠比買家心急。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還有人知道騫澤的下落,關心則亂,她必須沉住氣。
入睡前,她對自己說,向遠,不要做夢。
第三章
她說,向遠,不要做夢。
這一夜,向遠沒有如願,她不但陷入了悠長的夢境,更是夢回了許多年前。夢裏的每一張臉,每一個零星的片斷,鮮活得詭異,許多次,清醒著的她努力回想,都未必如這夢裏般曆曆重現。
那是十月的第一天,剛興起的黃金周長假讓向遠家鄉所在的小村莊前所未有的熱鬧,數不清的城裏人紛至遝來,有來自省城的、有省外的,其中還夾雜著幾個金發碧眼的老外。雖然早過了油菜花遍地開的陽春三月,但這些遊人還是紛紛拿著相機四處拍照,村口的老槐樹、村民的舊瓦房,還有坐在屋前的老人,他們什麼都覺得新鮮。這些人的腳步踏倒了小路上的野草,也把好幾戶人的菜地踩得不成樣子。不過村裏人不在乎這些,那幾年,這個小村莊特有的風物景致漸漸名聲在外,旅遊業給原本閉塞的鄉村帶來了商機和機遇,不少精明的村民已經懂得從這些「城市鄉巴佬」身上賺鈔票,紛紛做起了半吊子的導遊,農家樂的小飯館和小旅館遍地開花。當然,最早動了這方面腦筋的還是老向家頭腦靈活的大女兒向遠,早在她初中的時候,來村裏旅遊的外地人沒有不認識這個口齒伶俐,笑容可掬的導遊小姑娘,直到現在,她的攬活本領依舊誰也比不上,她家的家庭旅館生意也總是最火爆的。
所以,這一天的向遠當然早早起了床,她收拾好自己准備出門的時候,太陽還剛從山的那邊猶豫著,向遙還賴在床上。向遠在門口叫了一聲:「你該起了,把飯做上,說不定過一陣就有遊客住進來了。」
她說完,來不及看向遙的反應就急匆匆的走了,因為知道,再怎麼樣,向遙還是聽她的話的。
果然,過了一會,向遙嘟囔了一聲,盡管睡意尤濃,還是不得不掙紮著爬了起來。向遙剛上小學六年紀,這還是假期的第一天,跟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她討厭早起,恨不得在床上睡到天荒地老,可是沒辦法,她不能不聽向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