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靜自然是感激萬分,謝了又謝。倒謝得他不好意思起來:「你別這樣見外,別說是謝老師,就是一個陌生人遇上這事,也應該送到醫院來。」補了一句又說,「謝老師平常對我挺好。」
後來談靜才知道,聶宇晟還墊付給醫院五千塊的押金。媽媽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出院後才去銀行取了錢,因為醫生一直囑咐要臥床靜養,只得由談靜拿去還給聶宇晟。
聶宇晟家住的那個小區在山上,背山面海,風景格外地好。那時正是鳳凰花開的時候,路兩旁全是高大的鳳凰樹,大朵大朵的豔麗花朵,遠遠看去像是無數只火色的蝴蝶。高大的喬木掩映著黑色的柏油路,一直延伸到山頂。山道曲折,談靜坐到公交的終點站,偌大的公交車上,只剩了她一個乘客。
門口的保安不讓她進去,談靜借了保安的座機給聶宇晟打了個電話,就站在大門外的樹下等。人行道邊落了一層狼藉的紅花,更像是下過一場花雨。談靜站了沒多大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砸落在她頭頂上,伸手摸索,才知道原來是朵落花。剛剛把花順著頭發捋下來,已經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談靜轉過身,果然是聶宇晟。他一身白T恤白褲,踏著火紅的落花走來,對她笑:「等了好一會兒了吧?」
談靜這次才看清楚聶宇晟的樣子,眉目清朗,是難得的俊逸男生。談靜素來內向,在學校裏都不太跟男生說話,所以還沒開口倒先紅了臉:「沒有。」定了定神,把手裏的信封交給他,「這是媽媽叫我拿來的,還有,謝謝你。」
聶宇晟沒有接信封,卻先問:「謝老師好些了嗎?」
談靜說:「好多了,謝謝你。」
聶宇晟說:「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這幾個月的學費還沒有給謝老師,這五千塊先付學費吧,還有餘下一千多,等過兩天我再補上,可以嗎?」
他說的很客氣,談靜也不清楚媽媽教課的具體情況,只是媽媽特意去銀行取了錢叫自己送來,所以小聲說:「要不你還是先拿著吧,學費到時候再給我媽媽吧。」
聶宇晟不由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擰啊?」
本來是很尋常的一句話,談靜心裏卻怦怦直跳,仿佛是在學校剛測過八百米,跑得久了,連一顆心都快要跳出來的樣子。
很久之後有天晚上,那時候跟她一起合租的王雨玲一時無聊,租了幾張電影的DVD光碟回去看,其中一部名叫《心動》,談靜正在洗衣服,一大盆子衣服和被單,用搓板搓得兩臂發酸,偶爾抬頭看一眼電視機屏幕。電影當然拍得唯美浪漫,原來全世界少男少女心動的感覺,都是這樣美,這樣好,讓人惆悵萬分。
客人拿走了蛋糕,梁元安洗手換了衣服出來,笑嘻嘻地問:「一起吃宵夜?」
王雨玲滿口答應,談靜說:「我還要回去洗衣服……」
「你那幾件衣服一會兒就洗了。」王雨玲打斷她的話,「早叫你買台全自動洗衣機,你總是不樂意。」
談靜沒做聲,每個月房租水電,樣樣開銷下來,餘不了幾個錢。王雨玲已經拖著她:「走吧走吧,回家也是看電視。」
順著路口一拐,小巷子裏有幾家燒烤攤。生意正好,煙熏火燎。梁元安明顯是熟客,大大咧咧跟老板打過招呼,不由分說點了一堆東西,然後又叫了三大杯紮啤。談靜說:「我不會喝酒。」
王雨玲把那一大杯酒推給梁元安,說:「談靜最老土了,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敢。」又想起假鈔的事來,劈裏啪啦說給梁元安聽,「你說她是不是榆木疙瘩?」
談靜好脾氣地笑笑,梁元安問:「那張假錢呢,給我看看行不行?」
談靜低頭從包包裏找出來,梁元安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說:「這個挺像真的,怪不得你沒認出來。」
談靜說:「都怪我忙昏了頭,應該從驗鈔機裏過一下,結果忘了。」
梁元安卻把錢收起來了:「我幫你花了吧,我曉得你是沒膽子用出去的。」
「這不太好吧。」
王雨玲已經撲哧一笑:「看到沒有,她就是這麼老實。」
談靜訕訕地,又不好硬找梁元安把錢要回來。正巧這時候烤肉上來了,梁元安招呼:「來來,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和王雨玲一說笑,就把這事混過去了。
王雨玲現在租的房子跟梁元安住的地方順路,兩個人一塊兒趕地鐵走了。談靜搭了公交回家,空蕩蕩的車廂,寥寥幾個乘客都面露疲色。路燈的光一跳一跳地映進來,像是一部壞掉的電影拷貝,照得車廂裏忽明忽暗。她把胳膊放在車窗上,夜裏的風略有涼意,只有晚上下班的時候,公交上才會有座位,因為她下班通常都很晚。也只有這時候,她才會想點什麼——其實什麼也沒有想。對於生活,其實早就麻木了,只是腦子裏雖然空著,可是整個人卻無法放松下來。
下了公交車還得走十來分鐘,這一大片都是老式的居民樓,路兩旁有不少小店小飯館,這時候還有好幾家開著門,店鋪裏的燈光像是倒影,一道一道映在窄窄的馬路上。路過水果店的時候談靜停下來,買了兩斤桃子。這個季節的桃子便宜,也很甜。找零錢的時候有個角子掉到了地上,她找來找去找不到,最後還是老板眼尖,撿起來給她。
裝桃子的塑料袋又薄又小,不過五六只桃子,塞得滿滿的,不一會兒就勒得她手指發疼。她換了只手拎袋子,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正巧有盞很亮的路燈。還是很老式的鐵門,一條條的柵欄影子映在地底下,她想了一會兒,還是轉過身來。
車沒開大燈,沒聲息就停下了。有一瞬間她覺得這大約是夢境,因為只有在夢裏才會是這樣子。她有點無力地笑笑,像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不過馬上她就知道這並不是做夢了。因為聶宇晟下車了,他不僅下車了,還朝她走過來。
談靜沒有動彈,晚風撲撲地吹著她的裙擺,像是鴿子的翅膀,輕軟地拍著她的肌膚。而手裏的桃子沉甸甸的似千斤重,勒得她手指發紅發緊發疼,她有點後悔買桃子了,藏書網或許空著手可以逃得更快。不過她下意識挺直了腰,逃?不,她並不需要再逃避。事隔多年,她一直覺得自己比從前更軟弱了,但到了今天,她才忽然地覺得,原來粗糲的生活並沒有讓自己軟弱,反倒令她更加堅強。
聶宇晟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他高大的身形在路燈下投射出的陰影籠罩了她,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他,眼中只是一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