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了,呂先生為鳳仙梳了頭。嫖客為青倌梳頭,按規矩也是包一個月,因為剛剛開包的處女,每天的價錢要比平時高出好幾倍,呂先生戀著鳳仙,花錢不吝惜,缺多少就開支票讓人去他的銀行支取。鳳仙見呂先生真心實意愛她,也動了感情,兩人像一對真正的夫妻,度過了終生難忘的蜜月。
看看一月期滿,兩個有情人難舍難分了,鳳仙提出要跟呂先生從良,呂先生向她講敘家裏的情況:他家在上海,有個妻子,是大資本家的女兒,長得疤麻醜怪,呂先生本不願和她成親,無奈父親家法特嚴,逼令結婚,夫妻素來不和,呂先生才獨自來到成都。他決心背著家裏,把鳳仙贖出來。
當呂先生向胖女人提出這個要求時,貪婪的老鴇漫天要價,張口就是一萬元,少一點也不行。呂先生咬咬牙,狠狠心,開了一張支票,傾盡了交通銀行的存款,他的銀行從此報了銷、關了門。
風仙臨走,禽獸般的蘇貌華又讓鳳仙給她摘下全部首飾,脫光衣服,只剩一條褲衩,這才放行。
為了避開嫖客的糾纏,呂先生和鳳仙回到上海,找了兩間小房,秘密住下來。他們一無工作,二無財源,呂先生只好回家找父親說情。
從此以後,呂先生再也沒有回來。一個多月過去了,鳳仙忽然收到一個郵包,裏面是二百元匯款和一封長信,還有一張照片,原來是呂先生寄來的。信中說他回家後跟父親鬧翻了,老婆決裂了,他被父親關在一間屋子裏。他托仆人偷偷寄來這封信和匯款,他表示要以死抗爭。並勸鳳仙趕緊逃離上海,免得遭父親和妻子的毒手。
鳳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得又返回春熙妓院。這時,蘇貌華已用賺呂公子的錢和鳳仙的賣身錢,買下了春熙妓院的整座房子,成了頤指氣使的院主。這枝名花重歸舊主,她自然滿心歡喜,便甜言蜜語,假意應承和鳳仙搭班開窯子。
我們一直說到天色放亮,仙鶴跑來探望鳳仙,聽了鳳仙的泣訴,也不禁淒然落淚。她原來同我們是一樣的,也是一根藤上的苦瓜:仙鶴是江蘇人,原名叫寶寶,日本侵略中國,她父母被日本飛機雙雙炸死了,小寶寶流落街頭,遇到尖嘴猴夫妻,沒花幾塊錢就被拐帶到了這裏。
後來我才知道,妓院的姑娘,誰都有一部辛酸史,一段血淚仇。試想,一個良家的女子,誰肯自己往火坑裏跳,讓千人罵、萬人唾呀!我們這些最下賤、最恥辱的下九流,是國民党統治下的舊社會的犧牲品、殉葬人,有多少人能理解我們這些受害姐妹的苦難啊!
我們聚在鳳仙姐屋子裏,互吐衷腸,越談越知心,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的心緊緊凝在一起了。後來,由仙鶴姐提議,我們磕頭結為姐妹,發誓要同舟共濟、同甘共苦,一起對付那些欺壓良善的惡人。
燙頭遇到的
自從我們三個結為姐妹,經常互相傾吐過去的遭遇,共同的命運使我們心心相印,成了患難之交。
鳳仙、仙鶴姐姐住在前樓,我住在後院,相隔不遠。在妓院,妓女們彼此間串門、上廁所都不自由,都要跟老鴇娘說一聲,老鴇借口怕客人來了找不到,所以制定了這個苛刻的規矩。其實,誰心裏都明白,她們一是怕妓女逃跑,二是怕妓女們合夥鬧事,所以剝奪了妓女們的人身自由。至於單獨行動去大門口,那更是犯嫌疑、不允許的。門口的兩間門房裏,住著把門的兩個彪形大漢,對嫖客,他們大開綠燈,對妓女只有一句話:放進不放出。除非老鴇領妓女去-出條子-,平時休想邁出大門一步,妓女進了這個門就像被軟禁起來,有的幾年沒有出過這個大院。
鳳仙、仙鶴姐是大名鼎鼎的紅姑娘,借出條子之便,出門自然多些。她們去找別的姑娘,當然也好說話。可是,她們成天嫖客盈門,應接不暇,累得腰疼腿酸,顧不得出門聊天。那一陣,我負責打雜,時間比她們靈活。再說,對我這個還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老鴇們也不大防範。我們經常趁接嫖客的間隙,在一起推心置腹,互吐衷腸,消愁解悶。我這時才漸漸理解了,鳳仙姐為什麼整天那樣孤僻、冷漠,她那孤傲的芳容裏,原來有一顆破碎的心。
一天早上,胖女人把我叫到她的屋子,先數落了我的頭發一番,說我的頭發太亂,像個雞窩,接著提出要給我好好打扮打扮,領我到大街上去燙頭,她叫鳳仙也去理發館洗頭,和我一道去。她極力誇耀燙頭的美妙,又拿出一張像外國女人一樣的照片,上面的女人頭發彎得一卷一卷的,像個綿羊尾巴,確實漂亮洋氣。老鴇說得天花亂墜,我那顆少女之心被她說動了,又聽說鳳仙姐也去,幾個月沒見過大街上的世面了,我像一個就要放飛的鳥兒,高興地去向鳳仙姐報信。
誰知鳳仙姐聽了,不但不顯得高興,反倒緊緊鎖起眉頭。當時,我真不明白她的心境。我怎知從燙頭到端盤子,又從端盤子到梳頭接客,這是妓女走向深淵的又一步啊!胖女人叫我燙頭,就意味著她加緊了步伐,又給我套上了一道緊箍咒。鳳仙和我處境一樣,她也愛莫能助,又怕傷了我的心,勉強沖我笑笑,沒有說什麼。
吃過早飯,胖女人領我們姐妹二人來到大街上。
成都的春天真美啊,高門大戶裏,青桐如傘,翠竹如林。馬路上,達官貴人的小轎車,軍政要員的吉普車,穿行如梭,身穿長袍大褂的先生、太太手挽手,漫步在街上,我羨慕地看著這一對對情人、眷屬,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來到理發館,她們給我找好理發員,便坐在我旁邊讓人洗頭。我的頭被罩在一個玻璃罩子下面,頭發被許多鐵棍棍卷起來,卷得好痛,鼓搗了好半晌。
這時,從旁邊的裏屋裏傳出一個女孩子的哭喊聲,我從鏡子裏看見屋裏跑出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一個滿臉橫肉的女人在後面緊緊追趕,那女孩剛跑到店門口,迎面進來一個又肥又胖的男人,一把揪住她,-啪——啪-就是兩記耳光。又拽住她的一只手和一只腳,橫著提起來,往磚屋地上狠狠一摜,只聽-哎呀-一聲,摔得那姑娘滿嘴流血,一只胳膊也摔折了。
那女人走上前,又狠狠地踢了兩腳,罵道:-你這死賤妮子,不好好看著我的孩子,今天非揍死你不可!-說著,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看著那可憐的女孩,就想起我的過去。我真想離開座位,去和那一對可惡的男女辯理。可我的頭發被吊著,不能動啊!
這時,只見鳳仙姐氣白了臉,忽地甩開白圍裙,跑到那個女人面前,說:-她有什麼過錯,說說就算了,怎麼能這樣虐待她呢‧-
那女人把鳳仙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冷笑一聲說:-臭婊子,你也敢人模狗樣地管我,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們還算人麼!-
鳳仙的臉氣得由白變黃,大聲喊道:-誰說妓女不是人,我們妓女名臭心不臭,比你們這種人強得多,你才不是人哩-
這雙男女原來是理發店的老板和老板娘,被他們打的是雇來的一個看孩子的使女。過去,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剃頭的、修腳的是下賤的勾當,可這種勾當也比妓女大著三輩兒。所以他們自命清高,一齊和鳳仙姐爭吵起來。胖女人這個見風使舵的老滑頭,哪敢得罪經常為她們整理發型的東家,忙跑上去拉開鳳仙,讓她少管閑事。
在這同時,有一位理發的太太也跑過去,站在她們中間,說:-別吵啦,我給你們評評理兒,我看這是你們不對,你們不該這樣暴打孩子、侮辱妓女!-
老板和老板娘一聽可火啦,又跟那位太太幹上了:-你憑什麼管我們,你是幹什麼吃的‧-
兩人正氣勢洶洶地大喊大叫,忽然從門外走進一個穿警服的人,從腰裏掏出一只手槍,對准他們,-嘿嘿-冷笑著說:-就是幹這吃的,明白了嗎‧-
原來,這個管閑事的太太是成都公安局長的二姨太,也是妓女出身,拿手槍的是公安局的特務頭子,專為二姨太出門保鏢的。
這對蠻不講理的主兒今天算碰上了硬茬兒,頓時像冬天的大蔥一樣軟了下來,一連迭聲地向那太太和特務賠禮道歉,那位太太又狠狠教訓了他們一通。理完發,錢也未付,趾高氣揚地走出了理發店。
這件事對我的刺激很深,多少年後,我還經常憶起第一回聽到的-臭婊子-這句侮辱性的語言-我們妓女也是人!-鳳仙姐說出了我們的心裏話。從古到今,人們一提妓女,便覺得臭不可聞,但想沒想到,是誰建起的妓院‧是誰培養的妓女‧是誰逼我們走上了賣淫的道路‧我們本都是良家女子,一肚子苦水向誰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