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篇

 我的妓女生涯

康素珍 作品,第20頁 / 共6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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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胖女人為她請來了正骨醫生,醫生掀開被子一看,見她兩只腿腫得像檁條,兩個膝蓋骨都打碎了。被鐵棍打中的地方,已經皮開肉綻,露出黃豆粒大的許多骨頭渣子。

正骨醫生歎息著搖搖頭,說:-我醫術淺薄,實在治不了。另請高明吧!-說罷,連杯水也沒喝就走了。

再請一個來,看過傷勢,不是搖頭就是咧嘴。一連請了三四個,都是這樣的說法,也不開方用藥,拍屁股就走。

胖女人泄氣了。她想:-哎,反正怎麼也看不好了,治好了也是個沒人要的殘廢。總算又撈到了一萬塊錢,頂她年輕時從良的身價了!-想到這,她心安理得起來,任從鳳仙怎樣叫喊也不聞不問了。

傷在姐姐身上,卻疼在我的心裏,我又給胖女人跪下求情:-媽媽呀,讓我去伺候姐姐吧。我保證不耽誤接客,以後還要努力多接客,多掙錢。媽媽,你行行好心,就讓我去吧!-

見胖女人吸著香煙,噴著煙圈理也不理。我又變換方式,耍開了泥腿:-媽媽,讓我去吧,要不,我就跪在這不起來啦,也不接客啦。爽利跟著仙鶴、鳳仙姐姐,一塊死嘍算啦!-

這兩句帶有威脅性的話還真管用,胖女人終於不耐煩地一揮手,讓我去了。

一連三天,鳳仙姐一直水米不進,看著她那痛苦的樣子,聽著她那悲淒的呻吟,我心裏翻上倒下,難受極啦。

忽然,我眼光落在她屋裏的櫥子上,心想:-鳳仙姐最愛喝酒,她說過,一醉解千愁,我何不讓她喝點酒,好睡下安生一會哩!-

於是打開櫥子,拿出一瓶啟開瓶蓋的酒,湊到她面前。

鳳仙姐聞到酒味,眼也不睜,便張開嘴,我順勢把酒灌進她嘴裏。她-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去,不一會,就把那瓶酒喝幹了。漸漸地,她昏沉沉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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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天,她身上發出一股腐臭的氣味,和我們在仙鶴姐的屋裏聞到的一樣。我打開被單一看,吃了一驚:她的傷口全都潰爛了,膝蓋上生滿了蛆蟲,為了遮住臭味,我在屋裏噴了許多酒。

我找到一根小木棍,給她撥弄腿上的蛆蟲,幫她驅散綠豆蠅。鳳仙姐的兩眼發直,臉色蠟黃,她不再呻吟,也不再張嘴喝酒,她身上已經失去了知覺、四肢麻木了。她有氣無力地靜靜躺著,任從我的擺弄。

幾天來,我晝夜守候在她的床邊,給她端屎端尿,洗傷擦身,比同胞姐妹還親。可是,我盡心盡力卻沒有感動老天爺,姐姐病情仍在發展,水米難盡,已經斷了屎尿了,傷勢一天天嚴重,而且發起高燒來了。

半夜裏,她像死人一樣靜靜臥在床上。我坐在她面前,想起仙鶴姐的瘋狂、慘死,想到鳳仙姐苦鬥的悲劇,又思量起剩下我自己後的孤獨、淒涼,不禁喉嚨裏像塞滿了棉花,嚶嚶哭起來。

哭著,哭著,我見鳳仙姐忽然睜開了一雙血紅的眼睛,她怔怔地看著我,像是不認識我似的。隔了一會,她輕微而吃力地說:-秋芝,你過來!-

我把身子向前湊了湊,臉湊到了她面前。她突然伸出一只幹癟的手,一把抓住我,拼盡全力、怒沖沖地說:-不許哭,再哭你就走出這個屋子!-我怕極了,忙擦幹了眼淚。

她的手抖抖索索,停了一會,又費力地問:-秋芝,咱們……是真好,還是假好‧-

我硬咽著說:-世界上沒有比姐姐更親的人了!-

鳳仙像是攢足了全身的力氣,斷斷續續地說:-秋芝小妹,你……你要走仙鶴的路,逃……逃出妓院,去……去法院告她們,為……為姐姐報仇。記……記住,妓院絕……絕不是人呆的地方!-

說罷,-哇哇-地吐出幾口血來,抓住我的那只手慢慢松開,頭歪在枕頭上一動不動了。

我悲痛欲絕,大聲嚎哭起來。胖女人、尖嘴猴、獨眼龍聞聲趕來。胖女人見鳳仙已經死了,忙把她身上的首飾扒了,把她身上的衣服脫得一幹二淨,只剩一條褲衩兒,叫人連夜抬到夥房旁邊那間黑屋裏。原來,仙鶴姐已被她們暗埋在這間屋地底下,她們又刨開那層松土,把鳳仙埋在仙鶴的那一個坑裏。

我哭得死去活來,非要鑽進黑屋去再看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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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女人推了我個趔趄,惡狠狠地對我說:-不許再哭,往後要老老實實給我接客。這事也不許你亂說,你要泄露了機密,連你一起活埋!-

有人說:-最毒莫過婦人心!-我看是-最毒莫過老鴇心-!在春熙妓院的一年多裏,我像突然長大了幾歲,深深地參透了老鴇們的蛇蠍心腸!

逃出火坑

自從仙鶴、鳳仙兩個姐姐死後,春熙妓院就像戲班裏沒了名角兒,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尖嘴猴、金剛鑽兩家老鴇見這裏混不下去,先後帶她們的姑娘搬走了,只剩下胖女人、我和秋香,還有茶房王媽、做飯的趙師傅等勤雜人員,從此缺少了挑牌子掙錢的姑娘。

那時,正是內戰時期,成都買賣人口的風氣仍然盛行,據說在三四十年代裏,大紅土地廟街、後子門、禦河邊街都有專門的-人市-,胖女人要買幾個姑娘是不太難辦的。可是,妓院的娼妓不同於幹粗活的使女,也要像選演員一樣,看人頭、個頭、素質,要經幾年訓練,才能調教出一個姑娘。眼下,春熙妓院正是青黃不接,所以胖女人整天沉著臉生悶氣,砸壺摔碗,罵人們白吃飯不幹活。

現在,我成了春熙妓院挑頭牌的人。胖女人為了攏絡我,就叫我搬進鳳仙姐的屋裏去住。鳳仙姐住在二樓一個大房間裏,屋裏有一對小沙發,寬闊的二人床,鋪著整齊的被褥,還有方桌、酒櫥、洗漱化妝用品,牆上貼著山水畫,掛著琴、胡、簫,收拾得文雅淨潔,古香古色。住在這間屋裏,我更深深懷念起姐姐,她屋裏的陳設我都保持原樣不動。

不知多少個夜晚,我都難以入夢,反複回味著兩個姐姐生前的音容笑貌,她們突然在這裏消逝了,兩個紅極一時的姑娘,盛時如神似仙,死時狗都不如,死後早被人遺忘,這就是我們妓女的下場!我腦袋裏時刻都在縈繞著鳳仙姐的遺囑:逃出妓院,跳出火坑,為姐姐們申冤報仇!可是,把門大漢現在更提高了警惕,鑰匙時刻帶在腰裏,怎樣才能逃出大門呢‧

我忽然想起炊事員趙大伯,他經常上街買菜,不是也帶著一把大門上的鑰匙嗎‧這位大伯,是位少言寡語、心地善良的窮苦人。鳳仙醉酒,他不聲不響給熬醒酒湯;仙鶴逼瘋,他為此暗暗掉淚。他很喜歡我,當我向他訴說我們的愁悶時,他只從厚厚的嘴唇裏擠出一句話:-唉,窮人的孩子不值錢呀!-想到這層關系,我便托故跑進廚房。

我向趙大伯如實講了我的打算。他一句話也沒說,在屋地上默默踱了幾遭,又鑽進他住的裏屋。不一會,他從屋裏拿出一把鋼鋸。